「端阳」
“什么为什么?”
杨烟看了一眼穿着新衣的苏可久,发髻上还缠着青色发带,分明一皎皎如月的翩翩少年郎。
“为什么把衣服换下来?”
“不舍得穿。”
她其实是打心里不愿意打扮这么好看,即使是作为男子的好看。
“成天那两件灰不溜秋的衣服你都穿了一年四季,裤腿都短了。难道我娘亲手做的衣服不合你心?”苏可久问,他觉得杨烟辜负了母亲的悉心准备。
“娘明明觉得这可能是她……最后一次给我们缝衣服。”越说越觉委屈。
杨烟叹了一口气:“大哥,我是太珍惜了,觉得自己还不配。我知道现在我有了你们,有了家人,你们对我好,我又开心又感激,但我不能被你们宠成一只没有翅膀的小鸟。”
在逃难路上,在城隍破庙,哪怕被流民和守城士兵欺负,被涯夫子冷淡对待时,她都极少生起过脆弱的心思,更极少怜悯自己的处境,像是将自己包进一个不会思想的壳子。而在被苏可久母子怜惜关爱时,她却会觉出委屈难过来。
她敏锐地捕捉到一些危险的气息,这危险却更像是诱惑,是美梦,想让人去做回母亲怀中天真烂漫的孩子。
但杨烟清楚地知道,她早就不能再躲进谁的怀抱里了。
苏可久不知该说什么了,他一贯懂事,其实理解杨烟的想法,却总觉得她性子过于要强,要强到甚至有些别扭,是故意不向他展示她本该有的一些活泼可爱。
而这些神情在她跟胡九眉飞色舞地聊天时,他在她脸上见到过。
想到这里,他更觉生气了。
“想什么呢?”
杨烟觉出苏可久有些不快,知道自己的言语可能刺到了他,只得到他身边来,轻说: “干娘的心意我很珍惜,端午过节时我就穿上啊。”
苏可久这才微微笑了一下。
杨烟也笑了,随手握了个拳头,举在他眼前:“哥哥,你吹一口气。”
结拜以后她一直叫他“大哥”,但偶尔哄他时,会直接叫“哥哥”,这称呼让苏可久无比受用。
他瞥了杨烟一眼,虽然不情愿却还是吹了一口。
杨烟手一抖向上摊开,一串闪着光的七色彩条竟笔直窜到了半空,然后弯下来另一头跳到她另一只手中,像双手捧着一道彩虹。
“好看吗?”她捧着“彩虹”,眼睛极明亮,讨好地望着他。
“这都是老道教你的?”苏可久惊奇地很,他知道她跟涯夫子学戏法,但还是第一次见她表演展示。
转念又想认识杨烟这么久,她还是瞒了自己太多事情,想到这儿刚刚泛起的开心又莫名飞走了。
“是师父教的幻术之道,不过主要还是我悟出来的。”杨烟收了彩条一边卷成团,一边扬眉一笑,却看苏可久又呆呆地没了动静。
“怎么了?是不是哪里不舒服?”她知道苏可久并没有真正开心起来,却又不清楚他为什么不高兴。
她还理解不了苏可久自那次同宿以来,因她而起的少年心思,显然苏可久自己也没弄清楚。
“没有不舒服。”他从神游中抽离,表情明显僵硬了些,这才意识到性格别扭的哪里是杨烟,分明是小心眼儿的自己,什么事情都能胡思乱想一通。
但他以前也不这样啊,实在是不知到底哪根弦搭错了。
“要不再给你表演一个?”杨烟又问。
“不用了,你好生练习吧,我去读书了。”
苏可久慌张地要走,然后转头又补了一句:“明日端阳是我……生辰,能陪我去运河看龙舟赛吗?”
本来他还要等杨烟答复,却听院子里传来苏盈轻轻的咳嗽声,于是转身离开,连忙过去看母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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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一早,杨烟就穿好新衣,梳洗好扎了干干净净的发髻,也给自己系了一条月白丝质抹额搭配衣服,那是她某次逛南市街时偷偷买的。
甚至还给自己用彩绳拧了一条五颜六色的腰带,出门去找苏可久时,明显见他眼睛亮了起来。
“以前你总灰扑扑的,就像一只麻鸭。今天发现你打扮打扮,也能像一只小白鹅。”
这奇怪的“夸赞”让杨烟撇了撇嘴,但趁着苏可久去门口挂艾叶菖蒲的空,她还是跑到水缸前照了照自己。
水面上映照的人影脖颈修长,头发一丝不乱,那抹额又衬得脸颊小而精致。
似乎是有点太好看了。
杨烟刚觉得有些不妥,肩膀就被人猝不及防地拍了一下。
“刚说像小白鹅,就迫不及待要‘红掌拨清波’了?”苏可久戏谑的声音传来。
“毓儿,你总欺负小寒。”灶间传来苏盈的声音,催着他们赶快去吃早饭。
杨烟哂哂地转过身来,没理会他,直接去灶间盛饭,顺手又在脸上抹了点锅底灰。
锅里是正沸着手擀面条,莹白长丝在沫间浮浮沉沉,嫩绿的菘菜环着几个荷包蛋。
端阳家家食粽子,苏可久家却吃长寿面——那是母亲的爱子之心。
就着咸鸭蛋,苏可久将面吸溜个精光光。
“慢点吃嘛,喜欢的话娘常给你做。”苏盈温然轻道,“以后怕是不知要错过你多少个生辰,我多做几次,就当提前都给你过了。”
苏可久又抬袖子抹了把眼睛,却把碗放下了,不舍得再吃。
饭后苏盈拿出两个香囊分别给两人,让挂在腰上祛灾辟邪。
“干娘更需要艾叶香囊,祛病除灾,身体定能早日康健。”杨烟要把自己的香囊给苏盈。
“我这里好几个呢。”苏盈笑笑,又让苏可久搬了晒好的雄黄酒,给两人五官上点了,顺手又拿手帕将杨烟抹了锅灰的小脸儿给耐心擦了干净。
杨烟端着酒一直在愣神,又想起过去那个人也曾和她在端阳同饮雄黄酒。
她想他了。
只回忆了一瞬,就几乎红了眼眶,她连忙将脸埋进酒碗,边喝边呛,说:“酒真烈啊!”
饮过酒杨烟和苏可久就出了门。逢年过节时县学堂也放假,南市街上正热闹非凡,穿着盛装的人们纷纷往东边运河港赶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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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里县龙舟赛是自祁朝开创以来沿袭至今的盛会,承着展示王朝商事水运繁华气象,求国运昌隆,为百姓消灾祈福之意。
最引人注目的是每年朝廷会派出一位皇室代表天子担任司仪主持比赛,却几乎是小城百姓能瞻仰皇族、跪拜朝圣的唯一机会。
而若哪支队伍获胜夺了锦标,还能得王侯单独召见,被看中或许就能吃上皇粮,去县衙州府甚至京城当差。
提前月余,知县就召集杂役兵在运河码头港布置起赛场。
上百艘掐着日子来贸易或观赛的商船私船数日前便抵达七里县,却只在运河东南的溪澜湖停泊,为一年一度的龙舟竞渡让出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