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连憋闷几日,甚是无聊。杨暮客便吆喝着季通随他去外头看看。
雷姓礼官离去之前,千叮咛万嘱咐,贵人莫要去城西的帮工聚集地。
但小道士岂是那让人省心的?
小道士领着亲随大摇大摆地跑到了城西。
城西街面上很干净。
也并不是礼官口中的是非之地,秩序井然。许是男人都出去上工了,街头巷尾都是姑娘婆子,亦或者是瞪着水灵灵大眼睛的稚童。
街面上祥和一片,小道士饶有兴致地看着海港民生。
他的灵觉与城中大阵相互驳接,并不怕其中有人欲谋害他。况且这些女人和小孩儿,又有什么本事能谋害他?
几个姑娘妖娆地在大街上走来走去。
凉风吹过,一架马车匆匆离开。
杨暮客笑着对季通说,“那些姑娘当真可怜,这么冷的天,还穿得那么薄。这等繁忙的港口,竟然让人买不起衣裳穿……”
季通挑了下嘴角,“要不少爷您施舍一番?”
“我施舍得过来么?又要花多少钱?你自己都说,我一个大子儿不挣,光知道花钱。”
“少爷您说得是。”
过了一个街口,一个大娘看到小道士与汉子眼光一亮。上前抓住季通胳膊,“两位爷,要不要进里边儿吃茶?”
小道士从袖子里掏出玉骨折扇,认真地问她,“你这都有什么茶啊?”
“有青春茶,有不老松,您这般年轻就该喝我们的招牌奶茶。”
季通厌烦地拨开大娘的手,“我家少爷能喝你家的东西?”
不过季通转念一想,行事莫要张扬得好。他不想招惹是非,从袖子里掏出一张十文通票递了过去。
“这位大娘您让一让,我家少爷只是初到此地,巡游一番。您不妨指个路,若有美景可赏,某家亦有钱财可赏。若是骗了我等,您怕是吃不了兜着走……”
大娘接过通票,愣了下,转而开心笑道,“您两位别往里去,往北走。有土地庙,香火鼎盛,风景宜人。好地场哩。”
季通又从袖子掏出一张五十通票递过去。
俩人从十字路口往北走。
杨暮客驳接大阵,其实能观察海港郡城全境。但此景并无颜色,方方正正,人似蚂蚁小点儿,看不清。哪有身临其境来得有趣?
往北走了一段路,果然见到了一处竹林。
初冬最外围的竹叶都枯了,外围的枯竹向前倾倒抵挡寒风,里面的翠竹则抱团取暖。
上坡走了段路,里面的土地神亲自出来迎接。
一个身长两尺五寸的小老头,敦实地跑上前,“小神参见紫明上人……”
杨暮客嘿地一笑,这也是个知根知底的。
他拿玉扇指着季通,“我这亲随瞧不见你,神官还请显形。”
那老头往地上一趴,噗地一阵雾,变成了一只大海狸。
“小神欢迎二位来访。”
季通瞪大了眼珠子,细细打量大海狸。他这凡人得见神官的机会可不多,自要好好观察到底与普通走兽有何不同。
海狸吐出一口白烟,用障眼法隐匿了行迹。领着二人上山。
这里地势并不高,也就是比周遭围墙高出来三丈许。
“小神这神龛,与府衙毗邻。平日里西城的居民都不大乐意来。不过好在府衙差役时常组织祭祀,所以小神的香火还算鼎盛。”
杨暮客笑问它,“不是诚心实意,算得上香火?”
海狸讪讪一笑,“不敢奢求更多。”
杨暮客摇头轻叹。
登高望远,一览众山小那般气势自然没有。但此地有种把众生踩在脚底下一般。
逼仄的过道中,人好像蚂蚁一般兜兜转转,他们是那么盲目。
来到了神龛之处,有侍者售卖香烛。
杨暮客让季通去买来。
季通穿过云雾,从山路拐角处现身,买来两炷香进了庙宇。云雾再次将他包裹。
杨暮客接过香,双手端着拇指贴住灵台。
这时那土地公慌了,“可使不得……小神前些日子已经收了上人的香火。”他又说了那句,“可不敢奢求更多……”
府衙口的大鼓被敲响,几个差役忙着张贴告示。
不多时,山下的人都聚集上来。
捕头拿着文书高声念道,“郑荣号出海捕鱼,遇见妖风弄浪,大船倾覆。无人回。城西沃花街衙门张贴告示,船员家属准备好身份凭证,今日下午未时发放抚慰。”
念完了一张告示,他又去念下一张,“妖邪作祟,需尽快铲除。民卫教头谢大人募能人异士,围剿犯海疆妖邪。助阵狩妖军,荡平海疆妖氛。入伍可得军饷五贯,肉食不限。若可视灵物,再加十贯赏钱。来者兵甲自备,狩妖功成,更赏官田十亩,免租甲子。”
周围的人议论纷纷。
杨暮客在云雾里踢了季通一脚。
那神官是个会察言观色的,将二人送至路口。此时众人注意力都在告示之上,无人在意二者行径突兀。
季通上前问道,“何时何地出发?”
捕头见小道士衣着不凡,那亲随更是孔武有力。惊讶地上前相迎,“妖精作祟,事出从急,傍晚便要出发。钱……也是既来即发。”
这发钱自然是说给周遭郡民听的。
季通嘿嘿一笑,“某家一路都闲出懒骨了,终于遇见事情能活动活动筋骨。报与集合地点,今夜某家随你们前去狩妖!”
杨暮客呵呵一笑,“贫道也去。”
季通赶忙拉住杨暮客,“少爷,万万不可。”
捕头见那壮士面色凝重,也思虑起来。身为捕快,自然讲究一个耳听八方。这郡城里来了什么贵人,他们都要心中有数。
道士?侍卫?
一路赶来?
那么也只有贾家商会那一行人了。
相传,那大可道长能掐会算,道法不俗。卫士更是煞星一个,一路杀人如麻,护主有功。
猜中了来者身份,捕头赶忙凑近了再揖,“大可道长。您身份贵重,登船狩妖,比不得陆上……”
杨暮客点头,“正因如此,贫道才要参与。贫道是要出海的。总该先适应适应,这回狩妖,便是良机。”
季通顾不得许多,打断了捕头,“你休要插嘴。少爷……您当下修习静功……”
他自然不能把杨暮客筑基一事宣之于口,只能用修静功来搪塞他人。“您若是登船狩妖,岂不就破功了?”
杨暮客摇头,“贫道的确修静功,此回参与只是从旁协助,绝对不亲自动手。更是为你保驾护航,一应符纸,皆由我来准备。行船前,贫道还要行科。祈神护佑出征之人。”
“您……您得先告知小姐才行。”
嘿。竟然晓得拿小楼姐来压我了。这季通也算是有长进。
杨暮客上前问捕快,“可有鸢纸?”
“有!”
于是杨暮客进了屋,写了一封纸鸢寄给小楼姐。盏茶功夫,回信纸鸢飞进了府衙之中。
只有一字,“可。”
府衙之中的城西县令快步入内,一通寒暄……
捕头依旧在衙门口等着郡民上前报名。报名的人数并不多。
一个穿着肚兜的女子战战兢兢上前,“李捕头,奴家能看见……”
捕头皱眉,“募兵!你这婆娘上来作甚!快去快去!离我远些……”
“奴家看见有人跟着你……”
杨暮客听见这话,抬头望向外头。县令注意到了小道士的表情变化,对师爷耳语几句。
小道士呵呵一笑,对县令说,“此郡城片区想来都是疾苦之人。看着他们衣不蔽体,贫道心中难受。县令要多多关爱治下子民才是。”
那县令赶忙笑着答应。
日落时分,集合之地便在西城区的小港口。这处港口是专门供渔船靠港。
腥臭难闻,地上尽是污泥。
杨暮客让县令准备好了一个供案,些许新米。黄纸一沓,朱砂少许。一支笔。
夕阳照昏海。
人群之中,空地之上。
小道士双手揣在袖子里,举着一支笔,等待着阴阳分割之时。
腥风拂面。
笔尖蘸朱砂,落黄纸。画三撇。
“敕令。辛酉大吉,除邪卫道。白虎金,冷风罡。上清,紫明。”
从三清符头到符脚紫明。笔迹一气呵成。
写完一张,再写一张。写了三张之后,杨暮客脚踩罡步,应天星,迎灵炁。叩齿二十四响。
大海昏沉的尽头,朱红太阳射出最后一缕金光。落在供案之上。
杨暮客用折扇点住一张符纸,将符纸提起来,有白雾透纸而出,苍白色的火焰渐渐变得橙红。
那张燃烧的符纸迎着风向着西方飘去,最后消散不见,未有灰烬留下。
杨暮客笑了,这回行科,圆满完成。
只见从海上吹来的风开始变冷,地上挂上了白霜。
周围人群窃窃私语。
杨暮客再用扇子点住一张符纸,符纸射向了准备出海的大船。
只听得噼噼啪啪,船腹竟然开始结冰,一层薄薄的冰壳将铁木裹住。
最后这一张符,杨暮客收了起来,这是留给季通的。
季通在杨暮客准备科仪之时,回到了客栈取来兵甲。
只见季通头戴卷帘铁胄,身披扎甲,脚踩铁头鞋。身负长柄陌刀,腰间挂双骨朵。一众杂兵之中,鹤立鸡群。
众人准备登船,领路那人正是民卫教头,谢大人。
走便走。偏偏人群中有不安生的,骂了声。
“一群贪赃枉法的东西,这回借着出去狩妖的事儿。不知又要贪下来多少粮饷哩。”
一个婆子扯着嗓门喊道,“你这怂包。又不曾指望你去狩妖。左右邻里,谁人不曾被那外海的妖精害了亲戚。你家二郎死得不明不白,你却似个王八缩在家中不敢动弹。该着了你一家变作破落户!”
这时那县令出面,“诸位亲民,咱们如今出海狩妖。是天大的事情。冬日休渔,海中鱼群退回深海。那妖精若是吃不到血食,便要上岸来吞人。您二位,都是咱们城西的大户。该是鼎力支持才对,何故出征现场闹得这般?咱们齐心协力,共同上前奉上香火,祈求出征平安归来……可好?”
冰船出海,与狩妖军的巨舰汇合。
此时才瞧见,原来不止是一方民卫。估摸着是这港城有出海口的地方都派了民卫出来。
七八十条大大小小的船,结成了船队。朝着深海而去。
杨暮客端坐船舱,此处是指挥之所。高可看远。
海面上走了大约两个时辰,夜已深。杨暮客看到一处礁石之地青光摇曳,黑云滚滚。
他招呼季通过来,“前头就是妖邪所在之地。你此去,要打出来威名,要打出来气势。”
杨暮客又从袖子里掏出一沓符纸,“这些符纸你拿去用,出发前看仔细了该怎么去用。要心中有数。你学来的那些俗道之法,也莫要收着了。尽数使出来。护住了那些卒子,便尽数都是你的功德。”
这便是杨暮客来此的目的。民卫,一群不曾经受正经训练的卒子。人与妖的战斗之中,活下来怕是也百不存一。
能保下一个,是一个。
季通肃穆道,“小的领命,定叫少爷称心如意。”
深夜寒风,礁石挂白霜。
杨暮客本以为,这海上的妖精,该是什么大头鱼,硬壳龟,多足虾。但他错了,这礁石之上占据的妖精是一只横瞳的绵羊。
只见那绵羊高丈许,圆圆滚滚,似个棉球。水浸后又遇冷风,这棉球半软半硬。活动起来不是很方便。
狩妖军的大船之上,有俗道聚精会神地看着那只绵羊。
“准备玄木弩矢,开始血祭。”
“是。”
绞索声咔嚓咔嚓响,兵士从库房里拉出一根两丈细长的弩矢。弩矢之上刻满了篆文。
一对牛,一对羊,一对狗。用以卯祭之礼。
卒子搭乘小船开始登上礁石。
其实杨暮客此时明白自己失策了。谁能料想,这大海之上作妖的妖怪竟然是一只羊?
而且这岛礁,并非只有一只羊。
起初咔嚓咔嚓爬出来一群螃蟹。不算腿儿,就有小牛犊子大小。
绵羊发出哼哼哼的低沉笑声,这黑夜之中,诡异骇人。
季通并未一马当先地冲上前。
他一人冲阵,只能护住左右。而坐镇中枢,则可迅速支援救急。
面对螃蟹,季通抽出了骨朵。对付这些带壳的,定然是钝器更加顺手。
船上的灯光把那岛礁照得亮如白昼。
数百只硬壳大螃蟹横着冲向从小船下来的民卫队伍里。
只见那民卫教头谢大人搬运气血,寒风里他皮肤通红,蒸汽腾腾。他手持镔铁长棍,一跃而起,砸向一个横冲过来的螃蟹。
啪地火星四溅。
螃蟹口器摩擦着发出瘆人的声音。
谢大人落地弓步,前手换后手,棍尾上挑。啪地一声与砸下来的螯爪撞在一起。
螃蟹把人砸得平移了近一丈远。谢大人口吐白息,“好力气!”
季通在队伍后面暗暗叫了一声好。这谢大人身手也是不凡,借力打力用得炉火纯青。
一群兵卒穿着破烂扎甲手持长刀咔咔嚓嚓地给着螃蟹修脚。
螃蟹团身一转,乒乒乓乓把兵卒打飞几个,逼退几个。又腾出了空地。
季通丢了骨朵接下一人,顺手夺了兵卒的长刀。一手前伸瞄准,扭动腰身,后手持着长刀用力挥舞。
嗡地一声。
那长刀化作白光。
噗!
扎穿了螃蟹壳。
谢大人回头看季通,惊呼,“好功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