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牢中,水面与栅栏的距离,大约是两尺。人半蹲在水里,露出一个脑袋。轻轻动弹一下,引动水面哗哗作响。
水牢中关押着六个人。
三个冀朝人,两个鹿朝人,一个罗朝人。能成为外驻使节,皆是聪慧机敏之人。更重要的是,有忠心。
绑匪的目标很明确,是为了钱。袭击使馆驻地,掳掠域外使者。这样的罪名,不论在哪儿,都是罪大恶极,夷九族的大罪。
所以这个钱,定然不是小数目。只要稍稍往深了想,便可得知与联合钱号脱不得干系。
司马龙,冀朝司马氏庶支幼子。其伯父乃是监察院院首,司马彦。其父司马肜,乃是家中产业掌柜。
这小子虽半生锦衣玉食,娇生惯养,却见识广博,聪慧不已。更懂审时度势。
他知水牢里几位长辈定然受不住阴寒,撑不了太久。抬头看向栅栏上方,一个人着甲来回踱步。此人遮掩面目,但从脚步声中便能听得出其心焦不已。
司马龙慢慢挪动,从低看高,环视了一圈周围状况。心道,跑肯定是跑不掉。
牢中之水是新放的,不臭,也没有水藻腥味。没有蛇鼠蚊虫,栅栏上也没有蛛网。才被清理过。如此精心布置的一个地方,想来绑匪已经在京都经营已久。
不多时,外面的人都撤了。司马龙估算时间,此时大约已经天明。
石门落下的声音打破了寂静,水牢中的六人皆睁开眼睛。唯有他们身上那华贵的配饰,散发着微弱的光。
司马龙来到冀朝使节的身旁。
“杜叔父,侄儿有方法脱离此处,等会儿侄儿面相难看。你们莫要惊慌。”
“你要作甚?”冀朝使节杜伟面色凝重地看他。
“侄儿从小就能窥视阴司,请道院的俗道策过根骨。虽根骨不全不得修行,但被赠与了一张护身符。可保我魂儿不易离体,不招邪祟。”
水牢里所有人的目光都汇聚在他身上。
杜伟低声惊呼,“你这混账小子,莫做蠢事。我等老实等待营救便是,偌大的乾朝京都,岂能容下这些宵小作祟?”
司马龙水中拉住杜伟胳膊,“叔父,侄儿假死之后,魂儿会离体。飘到外面,去找人营救。你们莫要呼喊人来救,若是把我身子喊醒了,我那外面的魂儿就散了。”
“你可知晓,这里头定有大事儿。是他们乾朝内部倾轧。你离魂出去,能找谁人搭救?若是有鬼神在旁,怕是你离魂都要被鬼神给吞了。被发现后,我们六个一个都活不了。”
司马龙目光坚定,“叔父,孩儿岂能不知。但眼下情况危急。若不寻人搭救,必定死得悄无声息。我等身上华贵之物他们毫不在意,事成之后,怕是也不留活口。请叔父相信孩儿,孩儿赌着一遭,既是为了自己性命,也是为了诸位。咱们此回买卖做成了,开启多方合作的先河,乃是历史大事儿。将来史书之上,或许可留姓名。我乃庶子出身,这一生,怕只此一回能光宗耀祖。孩儿断不能错失良机。”
水牢里的人皆被此话触动。
是啊。那贾家商会于三朝国留下的产业,开启了三朝放下分歧重新合作的契机。这等机会,万载难逢。
只见司马龙取下发冠,把珠子扣下来,塞进了谷道之中。身躯无主魂后,堵住肛门,可防止魂魄飞散。而后司马龙掏出挂在脖颈上的护身符,用力掰碎。
司马龙牙关紧闭,口鼻没入水面。灵台一股绿烟飘了出去。
水牢暗室之外,尹承坐在一个精舍里休息。他身心疲累。
供奉完香火后,牌位之中的家神可以现形。帮他揉胸捶背。
游神瞥了眼密室外,“少主,里头有个身子弱的。泡了凉水,魂儿飞了。”
尹承示意他继续捶背,“我还不是一样受了潮湿阴气。这地下坑洞,纵然是神官都寻不到,一个魂儿飞出去,能飞到哪儿?况且外面天光大亮,飘到外头就被晒化了。不必担心。”
司马龙的爽灵飞到了土地外,大日初升。金光照在了一棵大树上。他赶忙躲到树下。
白日里游神尽数回了神龛,来来往往都是人。他就站那,旁人也看不见。
远远能看见京都的高耸城墙,司马龙爽灵暗暗咬牙。太远了!这么远怎可能大白天地赶到城中的神祠求救?果真他有些异想天开了。
一辆往城中运菜的牛车从这小镇路过。
货车上搭着遮阳棚,防止菜叶被晒蔫了。深秋的绿菜可是贵人喜爱,这辆车定然去往贵人宅院。司马龙爽灵忍着真火灼烧之痛飘了进去。
京都城内,阳光染金瓦。小楼他们租住的别院里,刀兵寒光闪烁,此时已经被围得水泄不通。
一众卫兵盯着院子里朝阳下金光闪闪的珍宝。
杨暮客从房里出来,伸了个懒腰。冷笑一声看着领头的侍卫。
昨夜里,域外使官消失不见之后,卫兵便把此地围了。
既不可断定贾家商会与使官失踪相关,亦不能让乾朝联合钱号蒙受损失。所以这钱,只能放在这不准动。
若依着杨暮客以往的脾气,掐个障眼法,把这些侍卫尽数迷住。牟足劲要作弄一番后,叫尔等知晓,我家的钱岂容尔等定夺?
好在小道士筑基之中。心气儿没那么重了,也看得开了。就是不太满意这些卫士的态度。
起初这些侍卫竟然想着要把这些金玉尽数拉到府衙中去,说是赃物。
翟麾良摇唇鼓舌,又掏出些通票收买了侍卫头领。此事才作罢。
一群认钱不认理的东西。
吃了早饭,杨暮客饭桌上向小楼姐问计。
贾小楼只说等着真相水落石出,不要轻举妄动。
晌午时分,翟麾良又来了。笑呵呵地与那些侍卫打招呼。
杨暮客让他过来,拉到一旁,小声说,“贫道昨日给闻獠测字,得了一个藏字。大人你与闻獠上下一体,休戚相关。此时再不该来掺和此间事情。等等再离开后,就莫要来了。乾朝联合钱号亏空的千万贯钱,不知谁人有意扩大调查范围。不知多少陈年旧事要牵扯进来。你能躲便躲……我与家姐随时离开。可你这使官还要在乾朝履职……”
翟麾良半晌无言,却真情流露。只言道,“多谢大可道长。”
杨暮客目送他去觐见小楼姐。自己则回了屋子。
翟麾良离去后,直到正午时分。玉香做好饭菜,差蔡鹮喊杨暮客过去吃饭。
赶着饭点儿,联合钱号那边儿来人了。
来者姓唐,风风火火地冲进了院子里。带着一群力士,竟然想把金玉尽数带走。
小道士因不需出门,随意穿着一身素衣道袍,漫步出屋,喊住了那个姓唐的掌柜。
“慢!”
唐掌柜侧头去看小道士,舔了下门齿,“你是何人?”
“贫道姓杨,字大可。贾家商会的少爷。”
季通挺着胸膛站在杨暮客身边,虎视眈眈地看着一众甲兵与力士。只要杨暮客一句话,这夯货便挥舞骨朵,把这些杂碎尽数打死。
唐掌柜看到那筋肉虬结的汉子眼珠一转,觉着也不好把事情做绝。便上前揖礼。
“启禀大可道长。小人姓唐,是联合钱号的分店掌柜。我店铺昨日调拨金玉,替域外三朝国使节垫付交割钱财。可如今三朝使节消失不见,本应入我钱号的资财也无消息。为防止遭人讹诈,我需将这些金玉封装运回。待三朝使节回归,亦或者三朝将铸币运抵,才可将其如数归还。”
杨暮客抱拳还礼,思量下后说道,“我家与三朝使节签订契约,契书已经发往三朝国。产业交割既成,院中金玉尽是我家资财。你们来看着,说此钱与三朝使节失踪一案有关,贫道同意。但若想带走这钱,怕是不行。”
唐掌柜嗤笑道,“如此说来,大可道长你笃定要侵吞我钱号资财?”
杨暮客吆喝一声,“蔡鹮,把昨日签订的契书拿来!”
屋里传来一声是。
蔡鹮端着一个玉盒从屋里走出来,但外头重兵把守,一群力士居心叵测。她紧张地踉跄一下,摔在地上护住玉盒,手却被磕破了皮。
杨暮客眉头紧锁,“不争气的东西,这般不小心。”
他快跑一步上去把蔡鹮拉起来,捉住了那泼皮流血的手吹了吹。小道士看都不看唐掌柜一眼,咬牙切齿地夺过蔡鹮手里的玉盒。
“就这些阿堵物,也让你这细嫩的手伤了。弄了血腥味,再服侍我岂不惹我厌烦?”
他瞪着眼珠子,怒火中烧地一拳砸在玉盒上。
玉盒嵌着的金丝木嘭地一声裂开了缝隙,又是一拳砸在上面。
外头的金锁哗啦啦响。
一连十几拳砸下去,杨暮客抬头,目光锐利地看向唐掌柜。
血淋淋的手打开玉盒,从里面拿出来契书。五个血指印落在文书之上。
寒风从杨暮客齿间飘出来,“唐掌柜,您仔细看看文书。是否我家蒙骗他人,侵吞你店铺资财。”
啪嗒,啪嗒,血滴在砖石上,唐掌柜被那小道士的气势吓到了。
季通怒目圆瞪,搬运气血。率领侍卫的头领马上察觉到了局势不妙,他快步冲到了院子里。
“这位唐掌柜,本官放你进来。是因为你拿着联合钱号的令牌,但你若想带走这些金玉。怕是不行。这些金玉府衙差遣我等于此守护。若无府尹命令,谁都带不走。”
唐掌柜被侍卫首领抓着胳膊,感觉小臂要被捏碎了。他原本准备伸出去接文书的手落下去。讪笑一声,“小人来得匆忙,未曾请示总掌柜。与诸位生了误会,这就离去。”
本来剑拔弩张的气氛缓和下来,侍卫首领不停地赔笑作揖,领着掌柜往外走。
等那掌柜离去后,侍卫首领让侍卫尽数退到了外院。
蔡鹮泪眼婆娑地拉着杨暮客进屋吃饭,小楼屋中还把季通也喊了去。
她指着杨暮客坐在自己边上,两个婢子坐在另外一边。让季通坐到杨暮客边儿上。
贾小楼坐在主位上,笑吟吟地说,“近来做成了一笔大生意。本就该庆祝一番。今儿咱们屋里人齐整了,好好吃一顿,做好准备,离开中州这是非之地。我打听了乾朝南部沿海的港口,等这里的事情了结,咱们就往南走。乘大船,回万泽大州。季通。”
“属下在。”当着小楼的面,季通是不敢自称某家的,那叫一个顺从。
“你本是西耀灵州之人,如今随我们一路。如今外头那么多钱财,若送你一些,足够你置办一份不菲家业。”
“属下愿意追随小姐。”
“你若随我去万泽大州,要穿越大洋。大洋之中,巨妖盘踞,龙蛇乱舞,更有虾元古神坐镇海渊。艰险无比。据说十船出海,九船不归。你可要思量好……”
“属下明白其中危险,但属下定要追随小姐抵达朱颜国。这是属下与大可……兄弟的誓言。”
杨暮客揉了揉疼痛的手掌根,咧嘴一笑,“叫少爷。”
季通憨憨一笑,拖着长音道,“少爷!”
这时小楼才看杨暮客,“你就用这个蠢笨的法子让那唐掌柜退去?”
杨暮客无奈叹息,“纵然弟弟想要杀鸡儆猴,也无雉鸟可杀。血肉之躯,伤了一点儿不日便长回来。若是把他们的头都割了去,那他们的命就没了。”
小楼哼了一句,“不知自爱。吃饭!”
司马龙的爽灵飘到了京都的一个土地庙里。
那土地公见到司马龙大惊,“谁家少爷白日里丢了魂儿?”
司马龙把自家身份报上去,并且详细说了自己被关押在什么地方。
土地公拢起地上香火,化作光球护住这公子哥的爽灵。
“司马公子,小神已经帮你把爽灵护住。待晚上阴差来巡,便引你去见他们。你若见了鬼差,切不可慌张……”
那爽灵之魂连忙点头。
齐王府中,尹博涵在书房里焦急等待着庄爵士回信。
他早上本来还欣喜不已。使节失踪一案漏了风声,因为钱财是从联合钱号城东分号调拨的。
分号位于京都锦绣大街,当下被人群围堵。那唐掌柜满头大汗,讪笑着任由一个华服之人将库房中的抵押之物取走。
外头人挤人,一双双贪婪的眼睛充满嫉妒不甘,且愤怒。挤兑之势一发不可收拾。
尹氏当下债务归属,尽数在那城东分号之中。一时间免去了还账之忧,怎能不让人心中畅快。
查明分号财务,也需一段时日。如此也可拖延时间,筹集资金。
庄爵士需要尹氏当做一把刀,刺向唐家掌柜。尹博涵平日里没少孝敬唐掌柜,一笔笔账目记得清楚。他已经把账目送到了总号去。
只要判定唐掌柜违规放贷,收缴不法所得。那时再从庄爵士那边得到资助。尹承的爵位或许就可以延续下去。
时间一点点过去,但庄爵士久久不曾回信。
尹博涵有些慌了。不该如此啊,账目递了上去,怎地一点儿回声儿都无?
夜里至悦真人乘风而来,落在院子里。他对着屋檐掐子午诀躬身作揖,“贫道参见妖仙。”
而后穿墙来至杨暮客屋中。
一只瞌睡虫飞进了蔡鹮耳朵里,婢女低头睡着了。
杨暮客抬头去看真人,“师侄因何造访?”
“晚辈前来致歉,人道不宁,致使师叔贵体受伤。”
“我自作自受,怎会怪到你的头上?”
“师叔,你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