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至庙堂中间的老鬼他面色蜡黄。可谓是尖嘴猴腮不为过,贼眉鼠眼正恰当。
杨暮客闻到了久违的阴鬼味儿。手中的三清诀即刻掐在震位之上,若是老鬼稍有敌意,他便要掐着震字诀,弄一番声响。
老鬼笑呵呵地说,“老朽何超元。卒年已三百有二。阴寿未尽,浪荡世间。族中祭祀香火,敬奉巫神。老朽捎带沾光,得绵延阴寿不绝。”
杨暮客手中掐诀不敢放松,浅浅一揖,“贫道杨大可。见过村中长老。”
何超元笑眯眯地说,“老朽当不得长老,不过是死了不散的幽灵。世俗之事不曾干涉,阴间我等亦是分散居住。若非道长呼唤,老朽也见不得这齐聚一堂之景。”
杨暮客搭眼看看老鬼,龇牙一笑,“听闻老者言之巫神,不知神名为何。”
老鬼蒙住眼睛,做了一个礼拜的动作,“大神之名不可言说。”
哟,这动作当真古怪。要蒙住眼睛礼拜,又不具名。杨暮客好奇地问,“既不知其名,如何得知香火供奉对了神只,非是被精怪盗走香火?”
老鬼长长一声叹息,“俱往矣,道长何必细细追寻呢。我何氏宗族,如今只剩一人。我等皆是等他寿终,可各奔东西。”
杨暮客拉过老道士,“你平日里吃什么?”
老道士笑呵呵地说,“后院里有口缸。缸中米不绝,面不绝。道观屋檐上我还晾了腊肉,三五天便能炖一锅肉吃。”
“你不是去赶集么?没从集市上买什么用度之物?”
老道士美滋滋地答杨暮客,“买。每年换季的时候何家村都要办大集。就从那买些香油桐油。”
杨暮客这时问老鬼,“他去那集市,可是你们的鬼市?”
老鬼摇头,“哪儿有什么鬼市。是他家的大丫头逢年过节到坟地里祭拜,他趁夜去坟地偷回来的。”
“那他缸里的米和面是哪儿来的?”
一个瞎了眼的老太婆走出来,“终究是我儿子,总不能让他饿死。”
杨暮客脚尖画了一个四方框,一跺脚,法力灌入地面。阴阳开!一扇通往阴间的地窖大门呼呼往外吹着浊灰。当下杨暮客用不得离壳见阴变,也不能随意阴阳穿梭,但开门的本事还是有的。
“贫道开一道门,稍后会有阴司的阴差来接引你们。若是愿意去阴司报道,就从这门进去。若是不愿意,贫道就要亲自问过往阴德,苟且偷生者,定然正法不饶。”
几个鬼物左右看看,嗖嗖钻进了阴阳之门。
杨暮客盯着那老鬼,老鬼却并未动身。
“既然诸位都认定自己非是苟且偷生者,那贫道就要施展术法了。”只见杨暮客一手依旧掐着震字诀,一手摸进怀中掏出玉佩,玉佩光芒一闪化作一本玉书。
玉书展开哗啦啦地自动翻页。
老鬼盯着玉书瞬间大感不妙。“这位公子且慢,老朽这就进去。”
“晚了。”杨暮客哼了一声,只见玉书投影。
“何超元,祖籍罗朝东轩郡。其祖为山中贼寇,降鹿朝将军杜伟柯,举家迁于此地。”
这老鬼的来历被文书显示后,老鬼一张脸瞬间狰狞起来。呲着獠牙。
“其人八岁入山拾得捕风居镇压邪物,私以为通灵者,习练邪法。生祀牛羊过百,后猎鹿祭祀。得邪神回应,授食人妙招。阳寿两百三十七年,卒于冬至。阴寒邪鬼,阴寿本七十有三,后吸食阳火。延阴寿五百。”
天地文书流光四溢,与地脉炁脉相连。周遭过往录入其中。
上面密密麻麻写明了老鬼一身罪孽。
起初这老鬼八九岁,以县学入学之名,诓骗了不少同学来山中采风。推了一个孩子落入石潭,溺毙后吞魂修炼。
而后又在县城充当报童,去郡城舅父家寄居。辍学去祭金店铺做学徒,杀师以高炉焚化。伪装意外。
以生祀之法冶金,炼人命为刀剑。盘东山门胶泥店铺,邪法养小鬼于幼童玩具之中。盘剥地契,广建豪宅。
后散财购置祭祀巫神之物,于何家村大修祭坛。财气尽消。
老鬼见势不妙,化成黑风欲逃。
杨暮客伸手一招,道观外的马车上飞来一柄长剑。合上文书,化为玉佩揣进怀里。元明在手,掐震字诀。
一道阳雷落下,劈在老鬼头顶。
天上瞬间落下六条锁链,将老鬼束缚在地面。
老鬼拼命挣扎,“何氏儿郎。这卑鄙道人要毁我何氏祖业。快快活剥生吃了这狗道人。”
一旁的老道士看见房梁震动,一个踉跄跪在地上,“妈呀。又地动了。灵韵马上就要重来了。我得赶紧给神官上香……”
只见锁链束缚的老鬼浑身开始长满了藤壶,一身绿毛带着海水的腥味。
杨暮客哼地笑了声,果然是祭祀了虾元遗祸。这里是内陆森林,哪儿来的海边。再引一道阳雷落下,而后手掐唤神诀。“有邪祟凡间作乱,神官还不快快显灵!”
泥塑神像金光一闪,博望手持一把长锏飞身而出。长锏噼噼啪啪打中了几个鬼物,鬼物瞬间灰飞烟灭。
杨暮客右手张开五指,扯出电光,双手持剑,“天地有正气,贫道上清门紫明,惩奸除恶!”
电光长剑劈在老鬼身上。
“先削你盗来的气运。财气你散光了,这一剑便消你福运!”
滋啦一声,老鬼身上红烟滚滚。
杨暮客举剑再劈,“这一剑消你寿数!”
老鬼身上又冒出滚滚黑烟。阴寿减少,那尖嘴猴腮的脸反而开始发福,一双绿油油的眼珠子黯淡下去,变成了两个黑窟窿。
边上只要有鬼怪想上前阻拦,博望手持重锏照着脑门就是一下。打的鬼怪四分五裂,血肉离散。
本来道观里聚集了近百鬼物,如今就剩十几个。
杨暮客掐着三清诀,“敕令,上清。”
咒令之下,老鬼周身灵韵尽消。在没有灵炁给他补充,发福的鬼身开始消散。
老鬼阴恻恻地说,“就因为我们不信鹿朝的神官,尔等便随意欺辱。哈哈哈哈……老朽这辈子吃了那么多鹿朝人,吞了那么多鹿朝的魂。你们这才来管。假模假式地收留我们何氏,却只给一个小村子让我们过活。该啊!你们鹿朝早晚要被……吃得一个不剩。哈哈哈哈……”
忽地绿火燃起,老鬼被烧得干干净净。
杨暮客一手持剑,一手揣进怀里把玉佩取出,重新变成天地文书。
“你上前来。”
一个何氏的野鬼战战兢兢地走上前。
凡是身有罪孽的,都是一个阳雷咒劈下去。直到那个瞎了眼的老太太一动不动。
文书上写着女子生平。
何王氏,阳寿五十三载。寿终后未去阴司报道,还余阴寿六十一载。为鬼期间猎杀山间灵兽,杀孽累累,不敬山神,偷盗官粮。
一旁的老道士跪在蒲团上不停地念诵旁人听不懂的经文。
博望抱着膀子盯着老太太。
杨暮客当做没看见一样,合上天地文书。提着长剑对博望抱拳,“多谢神官相助。此地邪祟尽数处置干净。阴间还有些野鬼等候阴差接引,不知神官可否代为通报。”
“此事不劳上人,小神这便去阴司。”
博望打个揖首消失不见。
道观上空的太阳照到外面那只被杨暮客定住的鬼,嗤嗤响着。
杨暮客提剑走出道观,招呼季通,“驾车吧。”
“里面弄出了那么大的声响,少爷定然得了不少功德。”
杨暮客两手揣在袖子里憨笑一声,“屁功德。啥都没捞到。”
“你就糊弄小的。我才不信。”
杨暮客翻了个白眼,“我骗你作甚。贫道显法就一定要为了功德而去么?那贫道跟那些见利忘义的买卖人有啥区别。”
小楼在里面听了不高兴,“玉香,代我打那呆子一巴掌。谁说生意人就一定见利忘义了?”
“哎哟。”杨暮客捂着脑袋。“姐姐打我作甚。我说的是见利忘义的买卖人,又不是买卖人都是见利忘义。”
不多时,便翻过了山,出了果林。山的另一面便是荒废的何家村。
荒草没过围墙,大抵还能看出曾经屋舍鳞次栉比。但如今不少房屋的横梁都塌了。
绕过村子,一处坟场。
“停车。”
“是。”
杨暮客落车后,走到一处孤坟。孤坟上没有墓碑。但杨暮客就是知道,这个坟头应该就是郑天爱的坟。打开天眼,杨暮客想看看郑天爱的魂儿还在不在。
坟里躺着一个老道士,但并不是郑天爱。是何达福。亦或者说,是何达福的爽灵。
杨暮客蹲在坟头前,对季通喊了声,“拿一块木板过来。”
“少爷你稍等!”
杨暮客轻声说着,“你就这么躺在里面,不怕被那些鬼吃了?”
何达福睁开眼看了看,“都是何家的子孙。他们不吃我。”
“你怎么知道白启君的?”
“我看到了一道光,然后就知道了。”
“为什么不回到身体里?”
何达福的爽灵沉默很久,“不是我不回去。是何达福他不要我了。他不愿意姓何,也不愿意想起过去的事情。”
“明白了。我等等要插上墓碑。这坟就有主人了,你可不能住在里面了。周边的鬼都没了,再去挑一个新的阴宅。不妨事吧。”
“明白了。等天黑我就走了。”
“行。回头你身子做梦的时候,你告诉郑天爱。上清门紫明,勒封他为守灵修道士。他是俗道了,可以去郡城的俗道观去点卯录名。”
“郑天爱不是死了么?”
杨暮客嘿嘿一笑,“坟里的郑天爱死了。但山里道观的郑天爱还活着。靠着老母亲的幽灵偷盗吃食,害了老人家的阴德,疯疯癫癫不像样。”
“那城里的道观若是不收怎么办?”
“给神官上三炷香。若是神官不应。贫道拆了他神庭。”
季通拎着一块木板跑过来。杨暮客手掐御火诀,大火燎过木板,杨暮客指尖电光闪烁,刻下郑天爱的名字。
一块墓碑插下去。天地间灵韵渐渐聚集过来。
郑天爱早就魂飞魄散了。但尸身在此,总该有人知道,这里到底发生了什么。
电光游走,化作墓志铭,“与邪祟不两立”。
冰夷龙种飞身落下,“紫明上人。不远处有深潭,孕育邪神意念。”
“领贫道去看看。”
白猖施展缩地成寸,将杨暮客和季通带到了一处石潭。
石潭水已经快枯竭了,里面堆满了红彤彤的骸骨。
季通愣了一下,“少爷,怎地一下就到这来了。”
“我这憨货侍卫看不见你,白猖先生不妨显露真身。”
淡淡烟雾飘散。季通瞧见了一个身高修长的青年。“小的季通,拜见白猖先生。”
白猖只是轻轻颔首。
杨暮客开天眼,金光四射,看到了碧绿的深海中密密麻麻的水藻摇曳。那些水藻缠绕着尸骨,有无数的声音不停呼唤,“快来……快来……”
杨暮客问白猖,“这是哪一位古神?”
“小子不知。”
杨暮客啧地咂嘴,“那要如何处置?”
“上人善使木性灵韵,小子可与天上其余同僚组成《六龙赶日乾阳大阵》,上人为阵眼。水生木,木生火。抽干了这石潭水炁,一把火烧了干净。”
“好。那便听你所言。季通你站到一边去。”
“诶。诶。”
只见白猖周身放出云雾,冰凌显现,一条白龙驰骋天空。而后又来了五条龙。
两条黑龙,两条青龙,还有一条金龙。
金龙与白龙在前,两边各有青龙与黑龙。一架金车凭空显现。
“请上人登辇。”
杨暮客手掐御风诀,轻轻一跃,借风而走。来到金辇之上,坐稳当。六条龙鼓劲向前飞。
狂风呼啸。
他们朝着太阳飞,金辇下面就是那个深潭。
好似把地面都拉起来,一起扯向太阳。
东方苍龙星宿好似一头巨龙睁开双眸,一棵参天巨树凭空出现在太阳之下。
杨暮客看着树木,瞬间明白了这棵树应该叫做建木。
建木树冠燃烧熊熊巨火。
作为阵眼的杨暮客掐乾字诀,口中念叨,“敕令,乾阳。”
建木瞬间落下,坐在石潭之上。烈火向下蔓延,石头噼噼啪啪被烧得开裂。
季通大呼小叫地往村子那边奔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