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暮客清醒过来的时候已经是第七天了。他知道,他清楚,自己死了。这七天他浑浑噩噩地跟在一个鬼卒身后就像是发梦一样,一切都不可控,不可触及。
外面天还没亮,那个鬼卒对他说。“该回家看看了,你想去哪儿就去哪儿。这是引路符,你去过的地方,能想到的地方,捏着它就能去。”
杨暮客看着手中的纸符有些不知所措。
“酉时之前回来,如果不回来就永远回不来了。”鬼卒又推了他一下。
杨暮客下意识地就想回家,所以他到家了。
父母不在家。
家里说不出的冷清。他看到了丢在沙发上的围裙,打开的厨房玄关,还有烂在地上的菜叶。
自己卧室里的被褥是新换的,墙上贴满了游戏海报和天文星座贴纸。
他喜欢的书整整齐齐地码放在书柜里。
杨暮客看着一排排写着归类标签的书籍,他想抽出一本,却发现无法触及。
这一瞬间他的眼睛似乎盖上了波纹滤镜,一片模糊。
他似乎坦然接受了死亡的事实。
这时候他下意识地问自己不甘吗?这算不算英年早逝。他还有大把的愿望没有实现,他还没有轰轰烈烈地恋爱一场,他还有没背上行囊来一次不回头的旅行,他还没有完成对父母的承诺。
去少年科大就好了吧。他这样想到。如果当时不是自己一意孤行拒绝了少年科大的邀请,结局会不一样吧。
如果那些神明问他后悔么,他肯定回答后悔。
但是重来一次他依旧会坚持自己的选择。
你们是对的,但是我也有我偏执的理由。
杨暮客知道自己就是这样的一个人。
他知道自己是一个自恋的,自负的,偏执的,孤僻的,神经质的,孩子。
是了,我特么还是一个孩子。为啥就不能放过我呢?
他有些想那个在食堂里遇见的让自己喊学姐的大二女生,还有当她知道自己是研究生这个事实的惊讶表情。
他有些想游戏里那个温柔的女团长的声音,当然开团以后除外。那个指挥团本的暴躁女暴龙和那个日常做任务的知心姐姐怎么如此矛盾。
于是他想回到了大学,他看到了空无一人已经蒙尘的宿舍。
片刻惊讶。
有点厉害,想到哪儿就到哪儿,当鬼还挺方便的。
凌晨寂静的走廊里传来男人的咆哮,“你特么能不能打!我就问你能不能打。b区漏点了补位会不会,架枪会不会,等支援会不会!你闪光买了干什么的?烟雾干什么的?就知道冲,你冲个结巴,我告你别动了没?你特么也知道我告你别动了!那我问你你冲什么?你以为你能打过?你以为!你怎么不以为你枪枪爆头,你把把一打五呢!散了,散了!今儿不训练了,打个结巴,一个个都以为打路人局一样,回头都给看看demo,看看自己到底有多蠢。”
杨暮客穿过了房门走到了走廊里,他知道对面住得那个大叔导师又在打cS了。三十多岁,整天胡子拉碴,也没见过他出校门,工资除了吃饭就是开箱子。
他走到了宿舍门外就发现再也无法往前一步。
门开了,昏暗的灯光照着里面烟雾弥漫。
大叔站在门口叼上烟看了看房间,大概是想到放假没人就敞着门离开了。
他穿过了杨暮客的身体,仿佛杨暮客并不存在一样。
杨暮客看着那波纹滤镜的房间里一丝丝烟雾飘出,他看到了那台还开着的电脑。
他试着往里走了几步,却发现自己只是原地踏步。他猜到了大概像地缚灵一样,只能在一定的范围活动。但是他非常渴望能触及那台电脑,他有很多话想说。他有很多话想和父母说,跟那个大二女生说,跟团长说。
他想说爸爸妈妈对不起,孩子没法尽孝了,想对那个女孩儿说我喜欢你,只是没法陪你吃饭了,想和团长说,说日常不能陪你做了,那个你身边的潜行者真的不见了。
他想到了那个鱼别丢的故事。
呐,团长,我送你的“提布的炽炎长剑”你装备了吗?
然后杨暮客就回去了,回到了那个鬼卒身边。
“这么快?”鬼卒那张阴沉沉的脸上终于能看到一些讶异的表情。
“嗯。”杨暮客点了点头。
“太阳还没出来,要托梦吗?”鬼卒再问。
“没必要让别人牵挂了,我死了,对吗?”杨暮客蹲下看着高高在上的鬼卒问。
鬼卒很人性化地耸了耸肩膀,“就像道别一样,说点什么也好。有些人你不去道别他们会牵挂你一辈子。”
“鬼卒都像你这样吗?”杨暮客有些不敢相信。事实到现在他也觉得有些发蒙,真的有鬼,真的有神仙,真的有死后的世界。
“我们都是死过来的,生生死死看的太多。你想象的那些鬼卒确实是大多数,都死习惯了,也就变成了死人脸。至于我,始不能入,既入又不能出,笑之何如?”
“那也就是说你还挺喜欢这份工作咯。”杨暮客天真地问道。
鬼卒有些挠头,这个鬼是怎么回事,我想表达的是人生无可奈何,他怎么还觉得我喜欢当鬼卒。“你哪儿看出来我喜欢了?”
“你不是引用的陆游书巢吗?陆游书巢表达了陆游对读书的挚爱,客人也大笑表示羡慕。没错吧。”杨暮客一本正经地说道。
“嘶。”鬼卒蛋疼地龇牙,“老爷子的文章是这么解释的?”
“不然呢?”杨暮客歪头打量了下张着大嘴的鬼卒,一脸都写着读过书没有的表情。
“我爹没想这么多。”鬼卒摸了摸唇上并没有的胡子。
“陆游是你爹?”杨暮客惊得站了起来。
“嗯。”鬼卒点点头。
“霍哦!你得多少岁了?”
“自己算。”
“鬼都能活这么久吗?”
鬼卒摇了摇头,又点了点头。伸出一个巴掌,“有饷能活,五百年。不管神仙还是野鬼,有人送吃食就能活。”
“神仙也有寿命?”
“当然有。”
“那你寿命不是超过五百年了吗?”
“吃蟠桃,现在天庭开始把蟠桃汁作为福利待遇之一,我算第一批享受待遇的员工。”鬼卒说得很自满。
杨暮客正在讶异之中忽然想起另外一个更重要的问题,“等等!你说陆游是你爹?”
“是我爹。”鬼卒点了点头。
“那陆老爷子也活着?”
“没。往生了,世上没这么号人了。尸身都成粑粑了。”鬼卒说得毫不在意。
“这么说你爸爸好吗?”杨暮客觉得这个鬼卒有精神病。
鬼卒只是闷闷地说了这么一句。“都死了。不管是他还是我。”
话都让他说死了,场上有点尴尬,杨暮客觉得这戏没法对了。
稍后鬼卒又问,“天真的要亮了,你确定不托梦给亲人?”
“我死了。你不也说死了没什么好在乎的么?”杨暮客说完后觉得胸口疼。
“他们还活着。”鬼卒又说一句。
“那……好吧。”杨暮客痴痴地点了点头。
鬼卒一扯他的那身麻衣,画面就变了。
杨暮客看到父母正在老宅的后堂,母亲泪眼婆娑地摸着自己的照片,父亲坐在椅子上小憩。这几天他们肯定没休息好吧。
一阵风吹过,母亲也靠在椅子上睡着了。
杨暮客看到了厨房里的母亲。
“妈。”
“哎。儿子,要吃什么。”
杨暮客有些哽咽。“妈做的都好吃。”
“嗯。我给你包饺子。”母亲坐在板凳上摘菜。
“妈!”
“诶!”
“你要好好照顾自己。”
“说这干啥,你就在妈身边,你不照顾妈妈么?”
“我说我走了以后,你要好好照顾自己。”
“妈知道,妈妈是大人,能照顾好自己。”
“嗯。”
“妈妈知道管不了你,但是生怕你学坏了走歪了。你那么聪明。”
“妈,给我生个弟弟妹妹之类的吧。”
“说这干啥?”
“国家不是要开放二胎了吗。再生一个吧。”
“妈都这么大岁数了。”
“妈你还年轻着呢。”
“去去去。小孩子少管这些东西。知道的还不少。”
“我爸那不是有文件嘛,我看到了。”
“你以后少看你爸的东西啊,他可揍你。”
“嗯嗯。你们给我生个弟弟妹妹就行。”杨暮客蹲在了母亲的身边,抱住她温暖的腰。
“去去去,边儿上去。我忙着呢,多大了还这么腻歪。”
“妈。再见。”
“啊?儿子!儿子?”
画面再变,杨暮客看到了正在办工作埋头工作的父亲。他看到了父亲的头发又白了许多。
“爸,忙着呢?”
“嗯。”
“爸,喝水。”杨暮客手中多了一杯热茶。
“嗯。”
“爸,先休息一下吧。”
“嗯。”杨父抬头看了看杨暮客,端起热茶抿了一口。“你怎么回来了?”
“想你了。”
“少肉麻。我还不知道你。”
“我说真的。”杨暮客觉得有块石头塞进了他的心房,堵死了动脉的血流。
“你好好学习就算想我了。路都是你自己走的,好坏我都不拦你,别后悔就行。”
“知道呢。”
“那就行。”说着杨父又低头看文件了。
“爸。”
“嗯。”
“我走了。”
“干什么去?”
“爸,我妈说家里能再添口人就好了。”
“有你一个就够我们操心的了。”
“爸,再见。”
又是一阵风,鬼卒带着杨暮客离开了。
杨母抱着照片醒了,“儿子。我的儿子啊。”
杨父捏着眉头撇了撇抽泣的妻子,叹了口气。
鬼卒带着杨暮客回到了城隍庙,“还有要托梦的人吗?”
杨暮客想了想,又摇了摇头。她们也许不知道的好吧,就仿佛自己消失在了茫茫人海,她们也会继续过自己的生活。
鸡鸣了,天亮了。
杨暮客忽然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了。
他以为自己能坦然接受一切,他发现他不能。
“我怎么就死了!我怎么就死了!为什么是我!”
他愤怒地呐喊着,他多么不愿意就此离去。他多想陪着父母,报答他们的养育之恩。直到自己娶妻生子,直到自己的孩子也慢慢长大。
但是一切都没了,一场车祸,他已经一无所有。
“啊!!!!!我想活着啊!我想活着!”
两眼忽然一黑,便无知觉了。
终南山下大王庄村一个对天观象少年猛然惊醒,“师傅,我忽然心血来潮,算不下去了。”
“那就歇息吧。”一个佝偻的老头摸了摸少年的脑袋。
“师傅帮我算算到底是什么事情吧。”
“面相不改,不是家中之事。唇不裹齿,心火虚浮,皲裂见血,应该是你的某个好友离世了。”
“好友?莫非,莫非是杨暮客死了?”
“那就非为师所知了。”
“师傅这是杨暮客的八字。”说完少年用记录天象的本子写下了字迹。
老头看了看,再抬头夜观星象,掐指一算,叹了口气,“枉死了,此人理当寿数过百。这就是你要领入门的孩子吧,确实是好胚子。”
“师傅,您是怎么看出来的?您别乱说啊!那是我最好的朋友。”
“你字迹虚浮,笔画方位与此八字相冲,对应你心血来潮,奴仆宫落雪。知道什么是唇亡齿寒吗?”
“这……?”
“去看看他家那边儿的新闻,大概,是人祸吧。”
少年掏出手机开始刷新闻,打开地域选项,终于看到了那个头条。
直隶省高速发生重大事故,油罐车与大巴车追尾,导致数十辆私家车相撞。
“怎么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