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事临头,司怀鑫曾扬言绕着走的驴脾气早就跑没影了。
就听他高喝一声,抬脚就冲:
“抓人贩子!2号检票口!灰头巾的女的是人贩子!抱的孩子是我们家亲戚!”
一听有人贩子,好几个老爷们儿都自发紧随其后。
连亚玲也急得不行,可她刚一抬脚,就被那栓她的麻绳扽一趔趄。
“唔……”
事发紧急,到了她必须反抗的关键时刻。
可这绳结不知用了何种绑法,她越是破马张飞地使劲扯,越是长了牙般死咬着她不放。
正当她火急火燎地搜寻那对老夫妇的身影,想求他们放自己一马之际,更火上浇油的来了。
几个妇女突然一股脑围上来,指着她鼻子质问:
-“欸?这小丫蛋儿不是哑巴吗?咋还喊上了?”
--“肯定是同伙!搁这调虎离山呐!”
---“卧嘀妈呀!大伙儿赶紧瞅瞅丢没丢东西吧!”
经这几个大嗓门一提醒,另一拨人才反应过来被这小哑巴忽悠了。
甭管之前给没给过连亚玲钱,离得近的旅客都争相加入到抓骗子阵营。
“我不是……我没有……我是被逼的……”
饶是连亚玲拼命解释,这些人也听不进去。
尤其那几个最先咋呼的妇女,光骂还不解气,竟接二连三动起手来。
她们虽未下狠手,可又推搡又囫撸的,还连带着言语攻击,更让连亚玲皮开肉绽般难捱。
一时间,候车大厅乱成了好几锅粥。
司怀鑫带头摁住那妇女交给乘警时,连亚玲也被群众扭送至治安岗亭。
这一照面,司怀鑫都蒙了。
刚见这丫头穿的破衣烂衫讨钱-他脑瓜子就嗡的一下,这才一转眼的工夫,咋变得更惨了?!
他忙抱着刚抢回来的老舅大步上前:
“住手!你们欺负她干啥?!到底咋回事儿啊!!”
“诶??同志!这孩子到你手里咋还一直哭?你到底认不是认识啊?”乘警见他正事儿还没解决完,又要去管另一摊儿,立马带着怀疑的眼神插了进来,语气很是不善。
“别碰我!”见亚玲一直被扥来扯去,司怀鑫心里急得像着了火。
他不管不顾,大力甩开那乘警,单手抱着老舅,腾出另一条胳膊猛划拉,一边怒吼,一边又推又拱地拨开人群:
“都特么给我起开!”
终于挨到亚玲身前,他人和声音同时拔高好几十米般,指着那几个手不闲着的妇女怒目警告:
“都给我躲喽,谁要是再敢动她一下!我他妈把谁手剁喽!”
那如同镣铐般沉重的道德枷锁,突然停止了震动,连亚玲似是听到咔嗒一声开锁的脆响。
是那麻绳最细处,终是被扯断。
她身体终于得以松绑,可心却揪得更紧,脸也是前所未有的发紧发烫。
-“你俩一伙儿的吧?”
--“我看就是偷抢骗不分家!”
“蹩吵吵了!想掺和就都跟着去派出所!甭跟这儿瞎给人扣帽子!”司怀鑫仍在跟一堆人对峙,两人眼瞅着陷入到寡不敌众的境地。
连亚玲趁乱赶紧将老舅接到怀里,被小娃娃缠住脖颈那一瞬,她看着司怀鑫的背影,再难忍住情绪奔涌,哇的大哭出声。
“吭呜……别碰他!朝你们要饭的是我!是我!欠你们的钱我给你们!能不能别再逼我们啦!!!”
她这一疯嚎,众人倒是不约而同朝后退去。
小晟子见她哭得比自己还要撕心裂肺,抽泣着张开小胖手抓了抓她脸上的泪水。
好像在说:‘玲儿,别哭啦,你还有亲人呐,老舅也多亏了有你这么个好外女儿呀……’
-
鹤城那边,舅爷舅奶都快急疯了。
两日前,那所谓信得过的保姆,说是抱着孩子去铁道边看火车,恰巧碰上个一两岁的孩子在那玩儿沙石。
保姆急着去小解,就把小晟子交给那孩子妈了。
待她扎紧裤腰绕回去一看,哪还有人了。
顾不上辨别保姆话中真伪,两口子赶紧报公安,并发动同事邻居、大丫二丫的同学家长们……等等一切力量帮忙找孩子,几乎把鹤城翻了个底朝天。
哪里想得到人贩子已将孩子转移。
派出所内,司怀鑫在两地公安的共同帮助下,终于跟舅爷舅奶通上话。
舅奶早已哭得泣不成声,舅爷则除了一个谢字,激动得近乎失语。
只能由鹤城那边的警察帮忙代言,说他们一行人马上赶过来。
挂断电话,司怀鑫刚返回值班室,就瞅见靠在暖气前-抱着老舅的亚玲即将滑倒。
他忙一个箭步冲过去,挨亚玲身旁站稳,扶着她的头靠在自己身上,小声问斜前方处理这事儿的女警:
“警察同志,看在我俩立功的份儿上,我这妹子在火车站流窜的事儿能不能一笔勾销啊?”
女警一板一眼:“那可不行,上头有规定,对于从农村流入城市要饭乞讨的相关人员,必须罚没所得,嗐得交罚款,然后遣送回原户口所在地。”
“要饭?要饭!”连亚玲听到这折磨了她个把月的俩字儿,一个激灵就醒了。
她慌着四下望了望,抱着老舅站起身,急忙对那女警举报说:
“公安同志!联盟大街……几号我记不清了,有一处院子,表面是戏班子,后头是、是逼人要饭的老巢!”
司怀鑫她站不稳,迅速握紧她胳膊,追问道:“啥意思?你那姐们儿把你给卖了?”
连亚玲回望他一眼,委屈劲儿过了,只剩丢人。
这副样子落入司怀鑫眼中,只带出心疼。
人是他交接出去的,司怀鑫自认这事儿自己也有责任。
他暗自一咬牙,立即迎上女警,大包大揽沟通事宜。
事关团伙作案,女警做不了主,逐级汇报后很快反馈官方通报。
近来正赶上市里按着全国严打的政策,大力打击人贩子和流窜人员,像什么‘南下支队’‘北上支队’等犯罪团伙要员尚未全部归案。
连亚玲提供的这一重要线索,十分有助于警方破案。
这不眠不休的一番沟通下来,小丫蛋儿的身份一下子就从流窜人员-转变成了受害人。
正当女警经上头指示,要带她和老舅去市局招待所休息,等舅爷舅奶赶来的时候,连亚玲突然发现怀中熟睡的老舅不知何时已发起烧来。
“呀!这都不知道烧多长时间了!还不哭不闹的,怕不是烧迷糊了!!”连亚玲急的不行,慌忙从板凳上站起身,大脑一个充血,差点连带着老舅一块儿扑倒在地。
幸好司怀鑫眼疾手快捞住了她。
看出亚玲体力不支,司怀鑫就向警察提出要抓紧带孩子去医院,同时伸手去接老舅:
“胳膊酸了吧?来、把孩子给我来、”
他声线温和,语调低而自然。
恍惚间,连亚玲好像产生幻觉,看到了一些尚未发生的、未来的场景。
就跟眼下一模一样,两人俨然一对最普通的夫妻,她将熟睡的孩子递给眉开眼笑的他。
待孩子到了他怀中……
突然小脸一皱!
毫无预兆地、张嘴就哭~!
“哇~~呜……哇啊~~~”
“欸欸咋回事儿啊?他咋醒了?!”司怀鑫刚还摆出一副慈爱的表情,垂视着怀中老舅。
这一听哭声,他一下就烦躁起来,可又不能把孩子扔喽,只得皱着眉问亚玲咋整。
连亚玲刚抱着老舅的时候还凑合能挺,这松开没几秒,就觉得胳膊酸得不行。
可孩子只找她也没别的辙,只能再次抬起刚落下的僵直手臂,接过老舅轻轻摇晃着,口中念念有词地哄……
-
不多时,连亚玲抱着娃被警车送到医院。
老舅挨了一屁针,猪崽子似的嚎叫了十来分钟,终于等来半道下车的司怀鑫-买来‘孝敬他’的口粮。
病房内,司怀鑫手忙脚乱地、在连亚玲的指导下开始冲泡奶粉。
“先倒水再搁奶粉!欸欸!不能用开水!你兑完了用手腕试试!啧!咋这么笨呐你!过来!你抱孩子!我来!”
“不用不用,你别动弹,我听明白嘞,等我再试试凹……”
待俩人合作着把奶嘴子怼进老舅口中,这胖小子咕叽咕叽开始用力吮吸,司怀鑫都汗流浃背了。
看着老舅可算是安静了,只顾闭着眼跟那儿猛嘬口粮,司怀鑫稀罕地戳了戳小家伙肉嘟嘟的小脸蛋儿。
随即抹了把一脑门儿汗,直起身,扶着后腰做起广播体操来。
一边做还一边感慨:“诶喔……真服了,这小子上辈子指定是个地主,这也太难斗了~!”
连亚玲听他这么口无遮拦,猛地抬起脸:“别搁这瞎说八道!我妈家可是世代贫农!”
见司怀鑫动作奇怪,她又不禁担忧问:“咋地了你?腰不好奥?”
司怀鑫动作顿住,眼睛瞪溜圆:
“欸?你~~才是别搁这瞎说八道!
我这腰比我们家小黄牛还茁实呢!
耕地都不在话下!”
连亚玲看他这细皮嫩肉的德行,嗤了一声:“拉倒吧,一瞅你就没干过多少农活,没准儿掰过的苞米还没我吃过的多……诶你嘎哈!”
不等连亚玲损完他这城里人的少爷命,手就被司怀鑫欻一下抽了过去。
司怀鑫捏着她的手,翻来覆去看了看,一脸天真无邪地评价道:
“你这手是有点儿糙嚎,可能跟你最近一直要饭有关。”
连亚玲一生气,猛地把手往回一抽,差点随惯性扇老舅脸上。
她故意在病床上蹭了蹭,不乐意道:“我就这糙命,用不着你咸吃萝卜淡操心!”
“咝~~,嘿?你这孩子说话咋总这么冲嗫?跟谁学嘀?”
司怀鑫这回没再炮仗似的一点就炸,他将虚空的手掌攥成拳,双拳对着撞了撞,倚在病床边,悠哉念叨了句。
连亚玲手上汗毛还没顺茬,态度仍是不咋地:“你别总孩子孩子的成吗!我都、我都二十了好嚒!”
“啥?”司怀鑫像是听到什么笑话:“哈哈哈,你?二十?得了吧你,编的吧?那你说,你六几年的?属啥?”
二十该是六四年,可属啥……子鼠丑牛寅虎卯……
连亚玲垂着眼睫转了转眼珠子,一时没算出来。
事不宜迟,得赶紧找补回去两岁,不过她还是较劲,比实际年龄往高报了两岁:
“欸嘢嘢,我说的虚岁,我六六年的,属马,周岁没到二十,行了吧!”
司怀鑫歪了歪嘴角,双臂环胸嘚瑟上了:“欸~,这还差不多,我就说嘛,你一看就小孩儿,咋可能跟我一边儿大。
就是这六六年看着也不咋像……啧、”
他忽地凑近,又仔细观察亚玲的眉眼,相面似的啧啧称奇:
“不过该说不说,你气质挺成熟,打眼儿一瞧像小孩儿,但一说话唠嗑就小大人儿似的。
就老是劲儿劲儿的那种。
看侧脸,或者黑灯瞎火一瞅,绝对看不出你才十八,就属于是……”
他本想说‘穷人的孩子早当家’,又觉这不像啥好话,就转了个弯儿赞道:“属于是面若桃花,但眼神沉稳,能扛大事儿,以后手底下至少能管俩人以上~!嘿嘿~”
‘咣~’
离太近,连亚玲眼神好,几乎能数出他有几根睫毛来。
还能闻见他身上混合着烟草味儿的皂荚、樟脑丸、笤帚疙瘩……就各种复杂、又不难闻的味道。
可是因为要饭,老夫妇不让她洗澡,她身上的味儿肯定好闻不了。
心里一慌,她忙大力推了司怀鑫一把。
哪成想,她这干过农活的手劲是真大啊,竟把这少爷推一屁墩儿。
“诶呦嗬~!”司怀鑫屁股上没多少肉,医院地砖又硬,这一下给他摔的屁股成了哈哈镜。
曰曰巴巴的。
可他抬眼望着亚玲偷笑的样子,突然发觉自己只要一惹这丫头生气,就能收获一种别样的乐趣。
再一看她笑,尤其因他而笑,又会生出大大的成就感。
然而眼下,屁股疼也不耽误他嘴欠:“咋地啊?说管俩人说少啦?照你这意思,以后想找个大老板,想当老板娘或者地主婆子,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呗?”
“滚球子!”连亚玲压下嘴角,指着他警告:“少给我扣封建残渣的帽子!”
“吭吭呼~~”
老舅刚嘬着奶嘴子都迷糊了,被外甥女这一嗓子惊扰,又奏响要哭的前摇。
“诶呦不哭不哭昂~”
连亚玲赶紧抽走已经空了的奶瓶,超自然地递向司怀鑫所在方向。
待东西被接过去,又超熟练地边拍哄、边唱起小曲儿:
“哦哦、睡吧啊小晟子、妈妈马上就来了噢……月儿明,风儿静,树叶儿遮窗棂啊~~~
蛐蛐儿,叫铮铮……em~~~”
她唱腔温柔婉转,动作更是轻巧,光是看着,就让人觉得心安。
不知为何,这一幕司怀鑫看在眼里,竟有种似曾相识的错觉。
他以为是沉睡的记忆被唤醒,想起了自己小时候、被他妈哄睡时的场景。
殊不知,两人在这一夜,双双对未来的美好幻象——生出那种莫名的预知能力,竟有着异曲同工之妙。
这种玄之又玄的……em,暂且称之为灵感叭,科学真的无法解释。
就连司怀鑫胡乱为亚玲算的卦,都莫名的准——
后来的许多年,她还真就管着一个小集体,果真常年管理着俩人——
一个是他司老四本四。
另一个,是他们的闺女。
一如头回带老舅时的细心周到,头回做妈妈,亚玲也是全力以赴,即使累到极限,拿出吃爷的劲儿也要护孩子到底。
要说她对女儿有多好吧,倒也谈不上。
毕竟她那伶牙俐齿太犀利,完全跟温柔不搭边儿。
可对闺女起码能保证-从不会像对他司老四一般,一不顺心就非打即骂。
举个栗子,那是九几年来着,司怀鑫在家看一部星爷的电影。
里头有一段是星爷扮演的乞丐讨饭讨到女主的宅子门前。
为了不被认出,苏乞儿无计可施,就将整张脸扣在炭盆里。
那脸上的黢黑和亚玲曾被强制涂抹的锅底灰如出一辙。
司怀鑫指着电视嘎嘎乐,还检讨自己当初在火车站应该也学女主如霜、装不认识,多少给她留点儿面子。
岂料他指着电视屏幕笑得正欢,就被亚玲攮一杵子。
直警告他不许再提自己的黑历史。
怎奈司怀鑫一身反骨,越不让说越说,还声称等闺女从托儿所回来要爷俩一起再看一遍。
敢叫闺女知道自己当年有多缺心眼儿?!
连亚玲还能惯着他?!
一急眼,她当场就把录像带薅出来,膝盖一抬,双掌一劈,咔嚓一下就给撅成两半。
“我让你看!光看电影有啥意思?!我给你现场演个钢枪刺你喉,让你过把瘾啊?”
无奈道具不全,连亚玲最终就只来了套降龙十八掐,把司怀鑫那大腿根儿拧的呀,秋裤都撑肥俩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