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阳城的确正乱着。
元葳蕤听着街巷的声音渐渐止息,询问手下的人,“清河王呢?太后呢?可曾被抓到。”
“綦伯行联合穆望与二等中军,清河王手下禁卫中军不敌,已经被逼出城了,听闻死伤不少,至于清河王……綦军残暴,杀的有名有姓的人物必定悬首示众,我瞧着,应当无碍。”
“太后……听闻綦伯行已经率军追出洛阳了,至今还未归来,如今长乐王,哦不,是新帝已经进了皇宫。”
元葳蕤心中咯噔一声,急站起身,复又顿足,“那群宗室大臣呢?”
“已被圈禁了起来,听说,宗正卿被讯问之下,说出了太后带着刚立为新帝的宗室幼子,逃出了城去。”
“宗正卿因反对长乐王称帝,已被枭首示众,满朝文武,再无异议了!”
元葳蕤攥紧了衣袖,“去备车马,我要见元谌。”
“主子!如今新帝由綦氏族人陪伴,且您不是不知,当年元谌对您曾有觊觎之心……此时过去,只怕……”
元葳蕤断然道,“我自然知晓,那又如何,安吉和元谌有何区别,他们那群元氏子孙,伦理纲常,何曾放在眼里过。”
“可您别忘了,殿下说过,主子之贵在政见权术,不在此身!殿下若是知晓您为探听消息,忍受旁人觊觎,定会无比痛心的!”
元葳蕤蹙眉,“如今延盛已入穷巷,我若再不替她周旋,这天下如何有她的容身之地!”
“殿下宏才大略,早有筹谋,主子虽然忧虑,我却记得崔小女郎在解救金屋中女子时的教导,即便被迫沉沦泥潭,失去自我被物化的女子,也能重新顶天立地,若一味陷在从前,将自己视为筹码物件,却忘了自己也是人,才叫人惋惜,如今您位列公侯,最该拿来作为筹码的,是您的身份和能力啊,而非自身啊。”
“主子不是曾经因为被救后还是愿要嫁人的徐昭月叹息不已,直言什么时候清醒都不晚,可清醒地沉沦,自我欺骗,实在令人痛心。”修容轻声道,“如今您是东阳公,怎么不是宗室大臣呢?”
元葳蕤站在原地,眼眸中燃起怒火,“你说得对,是我着急了,委曲谋事的日子,一次就够了。”
“我会等,宫里的仆从跑得不少,我们的人还剩多少?”
“还有两条暗线,綦嫔已经被解救出来了,饶安侯已向綦氏投诚,以臣子的身份。”
“我知道了。”
元葳蕤正了正衣襟,“叫家中侍卫轮班防卫,若有人上门,立刻叫我,明日一早,我会以宗室大臣的身份,去见见我们这位……新帝。”
她坐回了位置上,仰头看着这黑天黑地。
“天会亮的。”
马车在小路上飞驰,车厢中无比颠簸,安瑶搂着一个孩子,浑身都被马车壁撞得生疼,她却忍着,一声不吭。
外头的马蹄声急促纷乱,如同阴间催命的脚步声。
车夫回头,看到了追上来的追兵,慌不择路,干脆弃车而逃。
马车骤然失控,安瑶咬了咬牙,抱着孩子跳出了车,继而取出袖中匕首,忍着生疼,抢过麾下卫尉的马,刚要上马,就看到了已经绕至前方的人。
那人高大强壮,如同罗刹临世,在背光的黑影里,压迫无限膨胀,无声的怪物吞噬了安瑶心中勉强支起的勇气。
她抱着那孩子跪在了地上,哀哀哭泣了起来。
远处传来滔滔江水声。
綦伯行居高临下看着这妇人和怀中的“幼帝”,狞笑起来,“拖她去沉河。”
下头跟着的将士心中清楚,这里哪来的小河,只有一条磅礴宽阔的黄河。
安瑶仓促被拖拽着向前,和那孩子分开,她栽倒在沙地里,闭目听涛。
浊水涛涛,灌我黍离,河水浼浼,阻我生路。
“我乃大周太后!便是新帝登基,我也是太皇太后,你们何故这样待我!”
安瑶察觉到拖拽自己的力量松开,终于勉强抬起脸,她用力擦去脸上的污浊泥沙,看向了那个自己恐惧的人。
“何故这样待你?你不知道吗?”綦伯行始终没有下马,“你宠幸奸佞,逼走忠良,如今甚至连自己的亲儿子都能下手,区区一介妇人,居然也敢把持朝政,搞得朝局混乱,如今大周朝局颓靡,你是罪魁祸首!”
安瑶听着这些话,终于生出了勇气,她直起了背脊,“我是罪魁祸首?笑话!当年先帝突然驾崩,外戚专权,朝局混乱,满朝文武被高家压得不敢吭声,是我保护嶷儿,联络朝臣铲除奸佞,整顿朝局,澄清吏治,选拔人才,改良律法,为了百姓,我亲自登车阅览诉讼,减轻徭役,增加官学,当朝奸佞频出,我为了皇帝苦苦支撑,便是皇儿资质平庸,听信谗言,我也不曾一日放弃过他!我于大周功绩赫赫,问心无愧!”
綦伯行轻哧一声,“我管你有愧无愧,来人,将她和这个宗室子沉河!”
那孩子似乎想要讲话,开口却只有嘶哑的啊啊声。
将士毫不在意,一把抓起孩子,按在了浊水之中。
安瑶被拖向河面,她看着那用力扑腾的孩子,忽然大笑起来,笑得痛快无比。
“綦伯行!你以为你日后就高枕无忧,可以挟天子以令诸侯了嘛!”
“这洛阳满朝文武!哪一个好应付!哪一个会替你做事!”
“你赢不了!綦伯行!你终将……”安瑶被猛然按进水中,她猛然挣开,含着泥沙水高声道,“綦伯行,你以后定然死无全尸,我元氏族人,没人会把你当恩人,早晚杀你!你手下之人,早晚叛你!”
“我安瑶!会永远在浮屠塔上,睁着眼看你如何惨死!!”
綦伯行跳下马来,三步并作两步,抬手将安瑶重重按在了水里。
一旁的幼子挣扎的手已经渐渐无力,一侧隐蔽在荒草间的侯官心惊胆战。
忽然想到了那日被都督带着回禀清河王太后动静之时,那位殿下风轻云淡说的一句话。
“为储者不化龙,亦不过鳛尔,飞升不得,终溺于浊水之中。”
安瑶胸腔火烧火燎,意识在混沌中挥开一片清明。
“嶷……灯奴儿……”
延盛,你逼我放弃元煌,是不想主动杀他,所以逼我杀他。
如同我杀嶷儿一般。
可你终究没学到我的手段。
让綦伯行亲手杀了自己的亲外孙,到了地下,他也要永堕泥犁。
往后綦嫔又如何再敢面对这个阿爷呢。
元延盛,你不够狠啊。
要狠,才能赢。
安瑶意识逐渐模糊,只觉得四肢沉重绵软起来。
她像是到了地狱,被火烧,又被冰冷的水浇。
这一生,她争取了一切想要的东西。
先帝曾经喜欢她的野心和欲望,却又开始害怕她的野心。
她会英勇地追求一切想要的东西,不管是人、物还是权力。
先帝亲外戚远贤臣,朝局江河日下,她就为了儿子和大周杀了自己的丈夫。
儿子庸懦无主见,她就亲理万机,手笔决断,儿子离心离德,她就纵容孙女让儿子彻底碰不到政事。
孙女想要江山,可她还没老,她不想给。
可惜啊。
安瑶想起来,她真的老了。
老到忘了,当初她得知第一个皇孙是女孩儿时,她心中有把火烧了起来。
那是一个她愿意努力设下的,欺天大局。
以女充男,继承大周江山。
她给那稳婆封了口,亲自找信得过的保母抚养,只为了……自己曾经的夙愿由那个孩子达成。
女人,也可权倾天下,总揽江山。
她老了,皇帝和綦嫔设局,叫煊太子身份暴露的那一刻,她怕了。
怕天下人和宗室们的口舌,怕她的权力也被夺回。
未来佛已死,过去佛将转生。
安瑶在浊水中死死睁着眼睛。
轻轻吐出了最后一串气泡。
天下群雄如过江之卿,朝局混沌如面前黄河,争权者无不沉于浑浊不可脱身。
此水,何当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