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出破晓,元煊驻守在城墙上,远远瞧见了从金墉城方向缓缓而来的一队仪仗。
“那是什么,不像是冲车?怎么还盖着华锦?”贺从眯着眼睛辨认了一会儿,转头看向了长孙行,一时不知该不该指挥进攻。
长孙行也少见此等境况,他虽没有正面作战的太多经验,可自幼耳濡目染,对战场各类作战也算颇有了解,却一时不知道如此阵仗是何诡计。
“这……”
队列至城墙之前,长乐王元谌身后簇拥着綦伯行穆望等人,竟皆着白单衣,白帻不冠。
元煊见此情状,心中的猜想彻底坐实。
“洛阳臣民!还不速速打开城门,迎大行皇帝回宫!!!”
锦绣布帛被揭开,垂坠落在了泥地里,巨大沉重的棺椁出现在天光之下,
“元延盛!大行皇帝棺椁在此,尔敢拒开城门,不忠不孝,罔为人子!”
“皇上宾天!洛阳子民不曾为其收殓哀临,如何敢称大周臣民,元氏子孙!”
“开城门!!!我们攻城,只为尔等不肯迎大行皇帝回宫!”
“元煊!见了君父棺椁,还不速速卸甲弃刀跪迎!!难不成你要将这个不孝子当到底嘛!!”
长孙行瞠目结舌,不由发踊冲冠,气结道,“无耻之徒!!!竟敢拿皇帝棺椁做文章!逼我们开城门!如此野蛮无礼的行径!!他怎么敢!”
贺从皱眉,“殿下小心,或许有诈!城门一开,您定然会被清算。”
身后传来急促的脚步声,“殿下!将军!不少朝臣们都闻讯前往城门来,要求开城门迎回先帝棺椁了!还有……还有……饶安侯,她……想要见您。”
元煊回头,“饶安?”
这些时日她有意放纵饶安传出太子已死的消息,将綦嫔囚禁起来,侯官密切监视着,自然知道这些朝臣们私下联络密切,想要打开城门迎大军入城的名单早被呈送上来,而另一群宗室大臣,也已经在宗室里头选定了继位的幼帝人选。
她并不意外饶安能在这群人里,毕竟她擅长牵线搭桥,操弄人心,这是她的长处,可以说,饶安的权术并不在她之下,足以利用那群朝臣,达到她想要的目的。
可饶安,真的知道自己到底想要什么吗?
饶安散着头发,一身素服,登上了城墙。
风猎猎作响,吹得她有些过于纤弱。
“元延盛,这一场你赢不了的战役。”
“你不占天命纲常,不占强权武力,你身后一无所有,独自一人,空谈女主天下,一味想要强行掀翻这天地,没有人上来就能掀翻千年来的枷锁的,你也一样。到现在,你还要,执迷不悟嘛?”
饶安走至元煊近前,“这世界的牢笼无处不在,掰不断,谁都在牢笼里头,千年的纲常伦理,太后掀不动,你也掀不动,你不能彻底否认千百年来形成的稳定秩序和规则。”
“你的争取,男人们不会懂,只会更加堵死别的女人的路,防止再出现你这样的疯女人,女人们也会恨你,恨你本来就拥有特殊的力量和位置足以让你自己去周旋,可其他的女人们却远远没有你那样的资本战斗,她们可以轻易被打压,被束缚。”
“为什么要把那些东西,搬到明面上,而不是顺应现有的规则,用更柔和的方式去渗透权力呢?你强求的权力没有用,你用暴力掀翻棋盘,可你推不倒那座大山,因为江山就是这座大山,你要江山,还是要女主天下?”
饶安这几日周旋时一直在想,她到底要做什么?
最初她只是渴求认可,可她渴求的认可在获得权力的进程中发觉自己最初想要获得父亲的认可不过是虚幻可笑毫无价值的东西。
后来她觉得自己渴求的是权力,是自己的力量,是元煊所说的,女人有成为一家之主的机会和权力。
可现在这一刻,她懂了。
她只想要活着。
但元煊她宁愿玉石俱焚,她也要让这世界看到她站在顶峰。
饶安不知道自己想要什么答案,她只觉得,元煊这样是错的。
她这样,会让以后女人的路更难走。
有她在,不会再有第二个顺阳出现了。
元煊知道,在思想上,元舒从不是她的敌人。
她想说服自己低头,证明自己这条路是死路。
“我也曾经害怕过失败,可我曾经走了这世界最被伦理纲常认可,最正确无可指摘的路,我还是败了。”
元舒知道元煊在说什么,“那是因为从一开始错了。”
元煊拊掌笑起来,“是啊,你看,你们都说,我最开始就错了,错就错在,我是个女人。”
她在咒骂自己不忠不孝的叫嚣声中大笑起来。
“若你是个男人,你现在也能混在宗室大臣里头,甚至能被选为下一任帝王,至少也会被考虑到,可现在,我们从不在选择里,你顺应他们的游戏规则才被赋予权力,然后你再想要改变。”
“可你却忘了,被他人赋予的权力终将会被收回,可抢夺的权力属于我自己。”
“你说得对,我若败了,会让男人警惕再有我这样的女人出现,她们的处境或许会被打压束缚,可是若我赢了呢?”
“古往今来,成王败寇,兵败一方多少亡者,他们不怕输,我也不怕,纵我往矣,后来者众。”
“你我读书,都知道前朝太后能做女君,故有我朝两位太后称制,我是公主,是皇女,就不能吗?便是输了,我要叫着往后人读史,记住有女人能做王,能称帝,能主江山!”
她转过头,不再看元舒,“我已经走到了这里,往下就是万丈深渊,我无怨无悔,我没有说服你,你也没有说服我,不如约定吧,不管谁走到最后,谁输了,谁死了,活着的赢家都要为她立传,只为了……”
“后来人。”元舒摇头,她转身离开,捧起身后苍白颤抖的仆从端着的木盒,“我会活下去,我要活下去,因为现在的我,只想要活下去,我会为你立传。”
生存当下,她再没有心思思虑这些了。
城墙之下,城门之后,朝臣们面对着守卫的将士,举袖高喊道,“开城门!!开城门迎陛下回宫!!”
朝臣们挤挤挨挨,拥挤成群,激愤无比。
“都退后!!!清河王与长孙太尉誓死守护城门,这城门不可开!”
守门的将士显然不擅长面对这群动动嘴皮子就足以左右天下局势的朝臣,只得倏然拔出刀来。
刀锋亮起,却如同打火石一般,猝然搓出火花,彻底将局势引燃。
有臣子老泪纵横,跌足哭喊,“陛下就在城外,你们拒开城门,怎是本朝臣子!!!”
“陛下!!!老臣来陪您了!”
有人高声喊道,在推挤声中,撞向了刀刃。
一片惊呼声中,有人趁乱绕过被围住的将士,冲向了城门。
一个又一个,素服麻衣终于越过黑衣铁甲,无数双手伸向了那朱红铁壁。
“殿下,下头的老大臣以死威胁,要撞刀明智逼着将士们开城门啊!已经……已经乱成一锅粥了”
元煊站在城墙之上,并未卸甲,“尔等叛军颠倒黑白,弑君逼宫,杀我臣民,大逆不道,有违天命!这些年,孝、悌、忠、信、礼、义、廉、耻,八德只知其一不成?”
“我为元氏女,亦是大周臣,你们杀我君父,屠我臣民,我阿爷尸骨未寒!你们这群杀人凶手就急着灵前拥立旁人窃取皇位!长乐王!你可是我阿爷最信任的兄弟!我竟不知帝王剑是弑君刀!梁郡王!如今北乱未平,你不思平乱,欺我大军在北,皇城空虚,你们欺我无人!满朝文武,竟要我一人守城门!”
身边的旌旗被吹得猎猎作响,元煊灌着风,喉头嘶哑,“我不卸甲!是为我洛阳城的子民,是为了我大周所剩不多的栋梁!你们在金墉城为非作歹,杀我臣民,若我开城门,京中百姓何辜,城中朝廷支柱何存?!”
她回头,像是听到了城墙之下,城门前簇拥推挤着上前,要强开城门的朝臣。
“元延盛自然要迎回阿爷的棺椁,可却不是被你们挟持!所有将士们,跟着我,杀出城!斩了这群逆贼!迎回陛下棺椁!”
城门终于轰然大开,北风呼啸着穿透了洛阳门户。
雁归来了,却非来朝贡。
雁臣不臣,引狼入主。
战鼓轰然敲响。
元煊抬手拔剑,“随我迎战!!为我大周!杀綦贼穆贼者,加官晋爵!!”
街巷之中,有人奔走高喊,“快跑啊!!北蛮破城了!!他们要屠城了!!”
永宁寺中钟声仓促回荡,有一行人仓惶向南。
“快走!!”
“逃命要紧!活着……活着……要活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