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光熹微之际,一则檄文贴出了洛阳城门,当中痛斥梁郡王为残暴贼子,戕害君父,屠戮臣民,有违道义,如今兵犯大周都城,不轨之心昭然若揭,太后心痛不已,大周臣子与綦贼不共戴天,今已至大周危难之际,当上下一心,共御国贼!剿灭叛军!
永宁寺被重兵守着,早已戒严,太后隐约察觉事情走向了自己不可控制的方向,心中焦急,却只能一遍遍念诵着佛经。
太子被安皇后保护在密室里,唯恐遭到毒手。
皇宫太极殿门口,也已经聚集了不少朝臣。
几个宗室大臣分列朝臣之前,面上义愤填膺,厉声呵斥着清河王,圈禁生父至死,逼迫祖母出家,不忠不孝,祸乱朝纲,为天下人所不齿。
外头的痛斥声并不会动摇坐在东堂内的元煊,烛光还没到全然能熄灭的时候,她正低头看着面前太后的诏书,外头的微光冲刷着过去燃起的灯,将光亮冲得稀薄。
元煊有些瞧不清上头的字,也懒得看清上头的字。
贺从垂首立在一侧,“太子身死的消息已经被綦氏得知,如今洛阳城内的人出不去,外头的人进不来,这个误会,只有鱼死网破之时才能揭开。”
綦氏族人从未见到过元煌的脸。
这是一步拖延的棋,太后和宗室大臣什么心思很简单,还不过当她元延盛是个棋子,她最后的价值是用这条命给太后和幼帝铺好路。
可想要与虎谋皮,也不看看那只虎愿不愿意跟她们合作。
“綦伯行为人暴虐狂妄,专断独行,怎容有旁人分权,更不谈太后想要把持朝政,只要他心里认定元煌已被城阳王所害,断不可能再与太后和谈,他手上还有个长乐王,你瞧着吧,不出三日,长乐王必定于金墉城称帝。”
元煊的声音在清晨里透着说不尽的寒气。
“太后想要逼我开城门,也不看看綦伯行答不答应。”
她是个棋子又如何,掀了棋盘,究竟谁主天下,又有谁说得准。
刘文君和王明合已经将后宫密道全部整理一遍,如今除却安氏嫔妃,还有几个颇有家世的嫔妃都已不在后宫。
“可太子存活之事,到底瞒不住,殿下,我们接下来要怎么办?”贺从的心一直提着,从未放下过。
元煊抬眼,“如今太子在谁手里?”
贺从下意识答话,“太后啊。”
“那就让太后主动放弃这个幼帝。”元煊放在奏案上的双手交握,神情宁静,“但我们现在要做的,不是对峙,是等。”
“先耐不住性子的,才是那个成为众矢之的的乱臣贼子。”
元煊做足了准备,加固城墙防御,安抚城中百姓,圈禁闹事甚至要偷跑出城的朝臣,甚至不阻止永宁寺内部的供给,只是言明,若要太子继位,也当先攘外,后安内,且綦伯行言之凿凿太子已被城阳王杀死,那么永宁寺那个太子,若非她于皇宫亲见,否则只当太后偷天换日。
太子一日不回皇宫,元煊就一日不回应。
可太后不敢回宫,也不能回宫。
金墉城,綦伯行看了那檄文,怒不可遏,将那东西撕了粉碎,“如此颠倒黑白,陷害忠良,定然又是朝中奸佞作祟!”
高深扫了一眼义愤填膺的綦氏精兵,当即开口道,“太子被害,奸佞当权,蛊惑太后乱政,此情此景,可见大周气数已尽,明公如今,何不清除奸佞,整顿山河,江山正待明主啊!”
一语下去,綦氏族人更是振臂高呼起来。
“元氏将灭!綦氏将兴!叫元氏血债血偿!!”
綦伯行面上悲痛,眼中已经燃起了火焰,这话早就说中了他的心思。
他看着周围的人,刚要开口说话,就听得麾下将领岳斗开口道,“明公万万不可!”
“明公可还记得我们来此志在除奸,即便太子已亡,可我们大志未成,元氏多位宗王皆在,我们依旧是大周臣,更当匡扶社稷,另立明君才是!”
岳斗说完,看向了高深,“高深此獠,奸谄小人!明公不可轻信!当早处置!”
綦伯行皱眉思忖再三,转头看向了后头的殿门,“灵堂布置好了吗?不若灵前占卜,问问先帝的意思吧?”
高深垂下了头,率先拱手道,“是叱奴心急,一心想报答明公恩情,辅佐明公,请诸位不要计较叱奴愚钝糊涂。”
岳斗还要再说,一旁众人纷纷替高深求情起来。
此人背后没有势力,也没有什么党派,为人也宽厚,不介意吃亏,綦氏门人都还乐意接纳他。
“去,把灵襄叫来。”
灵襄是綦伯行门下精通占卜之术的能人,当即写了数十份表文,于先帝灵前开始占卜。
谁知接连燃尽十张,都未有任何声响。
綦伯行闭目,摇了摇头,“换宗王的名字吧。”
灵襄当即下拜,“天意如此,时候未到,此时大周气数未尽,先帝死不瞑目,自然不肯大周国祚断绝。”
翌日,梁郡王于灵前占卜,上表立长乐王为帝,烧时表文爆响三声,以示先帝准允,传位于长乐王。
梁郡王遂拥立长乐王为帝,于金墉城先帝灵前继位,长乐王于灵前哭至昏厥,清醒后拿出先帝遗诏,封綦伯行为太原王,穆望为平原王。
消息传入洛阳,举城震动,百官惊异。
宣光殿暗道之内,越崇看着眼前舒朗的暗室,回想着刘文君离开说的话。
从前太后当权,不少密文奏疏皆送至后宫,可殿下为女侍中,却发现早前的奏疏都不在后宫,除却景昭之乱导致文书散逸的原因,想必还有些被藏在后宫的议政之处。
当初太后急于立刚出生的主子为储君,就已经打算好,皇帝意外死亡或是脱离了控制,她就能扶持太子即刻继位。
越崇想找的东西很简单——一份早就准备好的继位诏书。
侯官探听机密,也更懂机关要道。
这是越崇唯一能戴罪立功的机会。
他已经在这里找了足足两天,已经逐渐彻底失去了希望。
越崇返身之际,倏然注意到了地下设置的佛龛,两侧烛火之下,有一处不可查的凹陷。
地下尘封的暗格被咔嗒打开的那一刻,灰尘飞扬,地上掩藏的旭日点出一线金阙光,无数微尘落入日光中,一时无所遁形。
元煊站在金佛之前,瞧着已经剃度出家的太后,只觉得模样有些陌生。
那积年累月压人的富贵被裹在比丘素衣之下,眉目没有珠粉妆饰,终于显出润泽的疲倦。
“你终于来了,我传召你许久了。”
安瑶似乎对这一场对峙毫不意外,姿态松弛,显然做足了准备。
但元煊再也不是能被软绸束缚的人了,“我来给太后一个消息。”
“綦氏对洛阳宣战,拥立长乐王为新帝,势要攻破洛阳,斩杀奸佞。”
元煊笑了笑,“当然,还包括您这个纵容奸佞乱弑君的太后。”
“你故意将计就计,混淆视听,搅浑了水,你才能拖延一阵,寻找活路!”
太后显然也已经猜出这中间定然元煊做了什么,可她不敢将太子交出来。
太子只有在她手里,她才能活。
元煊自然也明白这个道理,“可惜了,如今就算他在你手里,你也活不了了。”
安瑶忍不住从蒲团上站起来,看向毫不避讳挡在佛前的元煊。
“那你就活得了吗?綦氏精兵常年征战,是草原上战无不胜的狼群,穆家私兵是大周最懂战略的一支谋兵,而你,手上只有三分之一的洛阳中军,我告诉你!这洛阳你守不住!”
元煊看着眼前激动起来的人,声音轻慢,“那太后又有什么兵呢?那些兵就算会为你口中活着的太子而来,那你也必死无疑,祖母啊,他自幼被綦氏养大, 谁亲谁疏,他心中自然知道不是吗?”
“如今棋盘早就换了主人,而祖母你,还要握着个没用的棋子吗?”
“綦氏血脉不能留,可宗室里有的是孩子。”
元煊说完,淡淡看了一眼金佛背后的阴影处,收回了眼神,“孙女言尽至此,这是我的穷途不错,可也是你的末路。”
安瑶像是一下子失去了气势,肩膀垮塌下来,脊柱被抽出了全部气力。
她何尝不知道,如今唯一的希望,就是宗室大臣和洛阳朝臣。
“元延盛!!!我留住了你的性命啊!我曾,我也曾要立你为君!!”
金像后隐蔽处,元煌垂下眼睛,思及那日被匆匆塞入密道,又被哑奴拽出去的伴读,眼眸一暗。
外祖已经兵临城下,元煊虎视眈眈,太后如今更是显然动了杀心,他得跑出去!
元煌屏住了呼吸,心脏怦怦跳起来。
那道高大的玄色身影离开了佛前。
元煊越过了安瑶。
“祖母,一个被抛弃的棋子,没有道理再心甘情愿做第二次棋子。”
“天下之棋,在你我手中,也在他人手中。”
“今朝马蹄踏破战火起,洛阳为我延盛地,祖母,你好自为之。”
綦伯行再粗蛮狂暴,不得人心,可唯独有一样,足以叫他在这乱世中称霸一方。
他是个军事奇才,征伐鲜有败时。
元煊不敢赌。
安瑶看着那道黑影越过门槛,融入一片日晖中,几十年中,第一次觉得茫然无绪,走投无路。
门外传来了高呼声,“綦氏逆贼攻城了!!!”
她浑身一凛,抬起头,目光逐渐被日辉灼伤得通红,“传诏章武王之子,太子不幸于宣慈观大火中遇难,当择宗室子而立,叫章武王回援!诛杀逆贼!”
金玲倏然响动,安瑶看向了那扰乱声发出的方向,轻轻笑起来,“原来是煌儿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