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宁寺的钟声响起的那一刻,元煊转头,回想起了那日太后被行刺时,她目光灼灼抓着自己去看她亲自督办的雀离浮图。
那消耗了国库流水似的财物堆积起来的壮丽浮屠塔,此刻在夜色之中也依旧屹立,像是无声俯瞰整个京都的神明阴影。
元煊还记得太后紧紧握着自己的胳膊,用力到让她产生了错觉,那永宁寺是太后的命。
很快她反应过来,的确有人握着自己的胳膊。
卢文颂紧紧掐着元煊的胳膊,她轻声道,“你不知道吧,也是,你从未像真正后宫的女人一般生活过,怎么会知晓后宫的女人想要参政要在何等暗室之内。”
“你即便恢复了女身,也能堂堂正正出现在南宫,出现在太极殿,而真正后宫中的女人,想要插手朝堂何其艰难,你从生下来就获得了超出你该得的一切待遇,你根本不懂!你什么都不懂!”
她格外清瘦,一只胳膊还横在胸前,抱着一捧画轴,可此刻握着元煊的手筋骨都狰狞几乎突破这层被香火佛音消磨衰败的皮囊。
“元延盛,你可知为何前朝建造皇宫,后宫会有多条暗道。”
她凄凉一笑,“你以为是作何用的,是为了后宫秘密联络外戚,皇宫建造图纸必然经过了皇帝准许,你瞧,皇帝用得上后妃的外家,却又不能叫妇人明目张胆参政,只能用此鬼魅伎俩。”
“我恨你,恨你生来拥有了男人可以拥有的坦荡和光明,便是坠落之时,还要牵连无辜之人,你生来就有罪,可我无罪。”
她旋即松开手,大笑起来,“可世人却都说我有罪,你知道吗?火起的那一刻,前来救火的人,就说起来,是清河王以女子身份颠倒乾坤,祸乱朝纲,致使上天降下惩罚在其母所在之地!”
卢文颂瞧着眼前比自己高出了几乎一个头的人,眼中目光摄人,像是烛台倾倒迸溅出来的火。
“可我有什么错!她安氏生下了一个皇子,就是国之功臣,我生下了你!却成了灾星之母!一个母亲,一个从未亲手养育你的母亲,凭什么替子赎罪,整整十九年啊,元延盛,你是太子之时我也不曾享受过太子之母的待遇,被日日看守关着,我被瞒了十三年!整整十三年!”
“元延盛!一日为棋,终身为棋!你以为你能延续盛世吗?盛世,从未达到!”
“若是盛世,为何女子还要如此挣扎,洛阳城内外明暗渠,城壕涵道,我倒背如流,我画出的改良洛阳水利图,却是卢毅受封都水使者。”
“我想要去看除了洛阳和行宫之外的城池和山河,却被困在这暗渠之中!”
“阿爷说,女子提笔作画,该画的不是城池图,不是园林建筑结构,是园林花树,鸟雀美人。”
她忽然笑了起来,满脸讥讽凄怆,“可你啊,我的孩子,为什么你不用受这样的规训呢?为什么什么都是女人的过错呢?”
卢文颂转过了头,看着孔刘骨架染满黑灰的佛堂,低声呢喃道,“这从来不是个盛世。”
从来不是。
她又笑又骂的样子落在旁人眼底,侍从们彼此眼观鼻鼻观心,忍不住低声叹息,被关了这么些年,到底是疯了。
元煊站在原地,她向来对疼痛感知不深,可此刻分明那只手早就松开了,她还觉得有手骨用力禁锢在她的胳膊上。
卢文颂自幼聪慧,识文断字比兄弟都快,因而取名更是随了兄弟的字辈,她以为自己被祖父看重培养是因为她的能力。
的确也是。
只是当她在学习书画之时却意外爱上了并不文雅优美的城池建设图纸,企图深入研读古往今来各类城池营造图纸,却被祖父告知女子培养才德,是为了配得上世家的身份,赢得众人的赞誉,她代表的是卢氏的脸面,来日选入宫中,侍奉新帝,代表着卢氏侍奉新君的意向。
她是家族兴旺的砖石,也代表着家族的意志,听起来无比高尚。
可入了宫,诞育女儿却成了她的原罪。
元煊心绪汹涌,最后轻轻吸了一口气,“我何尝想成为您的负累和罪孽,您说得对,这从来不是个盛世,我便烧了这乱世,到达我的盛世,盛世将始,始从女子起。”
“安置好……宣慈观里的人。”
元煊说完,转身就走。
永宁寺的钟声敲响,就破除了寺庙的宁静。
有什么东西砸上了她的背脊,元煊一顿,周围的侍卫下意识都抽出了千牛刀。
元煊回头,有东西掉落在点上,慢慢散开。
是卢文颂将她怀抱中的一卷砸向了元煊。
元煊抬手,制止了身后的人,自己弯腰,拾起了那个卷轴,不经意一瞥。
那是北宫的建筑。
宣光殿下有错综的暗道通往不同的方向。
比如……晖章殿。
元煊直起腰,抬头看向早就只剩下被簇拥的背影的卢文颂。
卢文颂没有回头。
“去宣光殿!叫外头的去永宁寺!你们,去这几个殿。”
元煊快步走向前,外袍如云般翻涌起来。
“太后可在宣光殿!”
她只觉得喉头干涩异常,声音近乎嘶哑。
宣光殿和晖章殿有密道,太后若是想要保太子性命,也不该叫哑奴带着太子逃出宫中投奔綦氏,该从密道转移太子才是。
太子只有在太后手中,才算是太后的保命符和棋子。
若落在綦氏手中,这分明是送上门的催命符。
一场大火,让宫内大部分人手都集中到了宣慈观,而宣光殿和晖章殿元煊定然会派人手加强防卫,盯着其他殿的侍卫就一定会被调开。
究竟是哪个殿?
元煊回想着那错综的暗道。
若是太后此刻已经出宫,那么……
永宁寺!
“殿下!太后……太后未曾在宣光殿。”
元煊暗骂了一声,“叫越崇要么带着侯官全部的头来见我,要么就把所有暗地里没查出来的东西都给我查清楚!”
其实哪里用查清楚。
贺从这会儿冷不丁被这一嗓子吓得浑身都被冷汗浸透了,“那孩子……那孩子……不是太子。”
冰井那处人迹罕至,那孩子被哑奴护着,又抹黑了脸,背着光,只能看到身形近似。
那根本不是太子。
元煊转头,看向了那俯瞰洛阳的暗影,压抑着胸腔中的怒火。
\"你找个可靠的人去我城外的庄子上,拿上我的印信。”
贺从匆忙结果那盖上印信的纸条。
纸条上只有两个字。
“破笼。”
永宁寺,九层浮屠,北地来的朔风震动檐下五千四百枚宝铎,往日的和鸣成了秋风中恐惧凋零的悲歌。
安瑶跪在形似太极殿的佛堂之内,仰头看着高大的金像,绣珠织金雕玉之像错落在周身,烛火将这些阴影汇聚在她身上,如同这风雨如晦的天下群雄。
她在富贵庄严里,只穿着一身素衣,散着头发,毫无装饰,佛堂接近外侧,几个宫妃挤挤挨挨跪在一角。
太子跪在她身侧,还穿着那不伦不类的胡服。
他像是不解,“祖母,我们为什么在这里,您在等什么?”
安瑶双手合十,看向了一旁僧尼拿来的剃刀。
“我在,等马淌过浊河。”
元煌没听明白,“什么?”
他抬头,看见了一缕青丝从素衣上飘摇坠落。
“等大周山河的柱石们。”
有僧人驻足在殿外,“陛下,长孙太尉等一干宗室大臣们……到了。 ”
安瑶垂下眼睛,“很好。”
这盘棋,终于要下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