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和宫。
崔允与穿着女装的程争双双跪在地上。
程争双手捧了一颗明珠,叩首道:“当年陛下和太后将这颗明珠赐给我,说若我不喜欢,便拿着来换别的。”
宁昭从坐上皇位,就没有像今日这样失态过,今天,他的师妹,带着他当年赐的明珠,来到他面前。
他没有爱上一个男人!
蓟州冯其时,他怎么给忘了呢,程师母的外祖家,便是蓟州冯氏。
程争随母姓,她自然也可以用冯氏化名。
宁昭几乎想立刻冲进孝陵,叩谢皇祖。他克制着自己,问道:“你想换什么?”
程争:“臣求一个女子也可入朝为官的改革。”
宁昭强做淡定:“你的欺君之罪,朕还没追究。”
程争垂着头,高声道:“陛下是明君,程家三代皆是忠臣,陛下必不会将我治罪。”
宁昭忍不住朝太后笑了笑:“母后,你瞧,亏你常念叨她母亲,又说程家清流低调,她倒会邀功。”
太后久违地露出欣赏的目光,叫程争起来道:“你比你娘胆子更大。”
程争听她提到娘亲,骄傲地抬了抬头,随后又垂首道:“我娘常说,太后当年才是脂粉队里的英雄,我不算什么。”
太后被她逗的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她许久没有这样自在过,跟着道:“这颗明珠你既带了十年,断没有收回一说,拿着吧。”
程争有些犹豫:“那臣刚才……”
“本宫对你不想绕弯子,实话对你说,打从你小时候,本宫就相中了。”太后打断她,“从前只想着昭儿大你太多,便没明说,如今你也长大了,什么时候给我做儿媳妇?”
始终跪在地上的崔允,肩膀微微塌了半边。
程争重新跪了下来。
宁昭还未绽出的笑凝固在嘴角,他淡声道:“又跪下做什么?”
程争:“我不愿意。”
长久的沉默。
整个宫殿里,连一丝声音也没有。
最终,还是宁昭打破沉默:“你所求之事,朕不能允。”
科举的目的是什么?选拔人才吗?十年前的宁昭是信的,如今的帝王却深知,这只是笼络人心的一种手段,跟从前的选士养士、察举制、九品中正制等并无根本上的区别。
只不过科举扩大了用人的范围,但本质上还是将读过书的那部分不好控制的人,挪到自己身边巩固权力而已。他们的才华能用到为天下百姓造福上,最好不过,用不上也不会煽动人心。
至于女子,早被千百年来的规训束缚的老老实实、服服帖帖了,再让她们出来读书识字、入朝为官,会让读书人乱起来的,读书人不能乱。
所以,他可以纵容程争玩闹一场,却不能答应她的要求。
任何一个帝王都不能将这些本质直白地说出来,宁昭也不例外。
他只淡淡开口:“那样会天下大乱。”
程争不是冲动的傻子,她母亲有那样的才华、父亲曾官居内阁首辅,都不曾撼动压在女子头上的大山,他们能做的就是让她女扮男装来朝中试试。
良久,程争将那颗明珠高举在头顶,伏在地上,一字字道:“陛下若不准臣女第一件请求,那臣女想求第二件事。”
“何事?”宁昭神色有些缓和。
程争握住了崔允的手:“程争要与崔允结为夫妻,请陛下赐婚。”
哗啦一声,桌上的茶盏被拂在地上,碎在他们二人身前。
向来泰山崩于眼前也不会变色的帝王的脸上浮现出一股不怒自威的寒意:“一派胡言!”
太后也沉了脸:“你们两个是兄妹,岂能乱伦?你们不怕被人耻笑,也不考虑你们爹娘两家的世世代代的名声吗?”
程争挺直了腰:“我们不是兄妹,太后知道。”
太后倏然握紧拳头,冷声问道:“那你如何跟天下人解释?”
宁昭看着他们三个的神情变幻,脸上露出一丝狐疑:“母后,怎么回事?”
太后沉默了下来。
一直默不作声的崔允跪着走向太后,伏在她的脚边,沉默了一会儿,才开了口:“母亲。”
宁昭几乎是停止了思考,母亲?崔允喊他的母后叫母亲?
太后冷哼一声:“大胆!”
崔允抬头:“燕衡不求能与争儿结为夫妻,但求嫡母给她自由,让她的抱负得以施展,至少让她能以女子身份留在朝中,哪怕只能有她一个。”
太后:“你有什么资格求我?”
崔允缓缓道:“当年她离京的时候,背叛了王爷,曾把自己的命抵给您,只求嫡母照料燕衡,皇兄庇佑燕衡。”
“她在戎狄王庭并非要挑起战争,而是在找当年与王爷联系的人,最后她死在那人手中,太后该念她的一功。”
这些话,是挽心姨母告诉他的,是他在新皇登基后的护身符,他本打算埋在心底一辈子。
太后转了目光,没有答话,当年薛庭蓉向她投诚,将王爷想置她们母子和明家于死地的打算告诉她,她早做了提防,今日的一切不能不算没有薛庭蓉之功。
宁昭在他们寥寥数语中似乎明白了什么,尤其是那句皇兄,他的脸色有些阴沉。
崔允接着道:“这么多年,程家和崔家从未用从龙之功向陛下和太后要求过什么,今日燕衡斗胆,愿意用臣的前途换争儿的。”
“哥,不行!”程争急道。
崔允按住了她想往前跪行的膝盖:“既然叫我一声哥哥,就要听为兄的。”
太后冷哼一声:“你的前途算什么?”
崔允望向宁昭。
宁昭不置可否,只问道:“崔侍郎,你是本朝唯一一个连中三元的状元郎,当真肯牺牲自己?”
崔允挺直了脊背,坚定地道:“会读书跟会做官是两码事,会做官跟有心怀天下也是两码事,争儿会比我更适合留在朝中,我为百姓留下一位好官,何谈牺牲?”
……
景元十一年春,礼部侍郎崔允,为本朝唯一一个入朝为官的女子程争向先师孔圣人请罪,从乾元殿一步一叩首,用了整整两天两夜的时间,跪行到了孔庙。
等行到孔庙,崔允的额头早已鲜血淋漓,一双膝盖肿胀到无法直立,苍天似乎都被他的虔诚打动,下了一场春雨,洗干净了他匍匐的身上的尘土。
后来,崔允大人缠绵病榻,年仅二十多岁便英年早逝。
再后来,女官程争招了个崔姓的普通男子为夫,她的夫君不常露面,但是开办了一所学堂,名叫“日新学堂”。
在这所学堂里,男女皆可入学,所学不局限于六艺,还有农耕和其他工艺,崔夫子教出了许许多多的学生。
……
景元二十年秋,秋雨连绵,程争和她的夫君在京杭大运河的码头送走了最得意的几个弟子,有男有女,他们要从京城到金陵,再从金陵远赴海外,去找听说有什么机器的地方,他们带着丝绸和瓷器,去换取让百姓富起来的技术。
回去的马车上,程争捏了捏夫君的腿,问道:“下雨了,是不是又犯了风湿?”
男人握住她的手,笑得眉目清明:“有尚书大人为我捏腿,不疼。”
程争失笑:“崔燕衡,你笑的当真好看,母亲说像姨母。”
崔允淡淡一笑:“在母亲心里,或许姨母跟我姨娘是同一个人。”
程争跟着问道:“当年为何执拗地要留我在朝?”
崔允将她拥在怀中:“我在历史中,多一个不多,少一个不少,离开也就罢了,但你若退下来,无数女子便无出头之日,母亲当年的愿景也不能实现。”
还有,不要再有他的娘亲那样的女子了,从未出生就不被期盼,只因为她健康,就要成为另一个孱弱的男子的血包。
薛庭蓉死有余辜,但再也不要有那么多扭曲的薛庭蓉了。
程争像当年一样缠着他抱着,只是如今崔允能大大方方回应她的拥抱了。
她温声道:“找个好天气,回去瞧瞧父亲母亲吧。”
崔允温润一笑:“好,母亲最想看到河清海晏,天下太平。”
往后的盛世,定能如她所愿。
(全文完)
我看到有姐妹说作者一直在为薛庭蓉洗白的,在这里解释一下,我的本意并非洗白,而是想要写一个不是坏的毫无道理、为了男人就作恶多端的女配,那样感觉非常脸谱化。但好像笔力不够,所以写的好像一直在原谅她。其实并没有,到最后,她的儿子崔允也一直是认为薛庭蓉死有余辜的。
所以原本还打算写一篇关于薛庭蓉的番外,大致是讲薛庭蓉与薛廷荣是双生子,但薛廷荣孱弱,大夫便建议用她的血来喂养弟弟,并且养在薛府外,连名字都是薛廷荣的影子。薛庭蓉算是长期被当做血包虐待,心理扭曲,在薛家抄家时,便亲自举报待她不公的姨娘和兄弟,她唯一没想到薛庭蕴也在那里。
害死薛庭蕴是她觉得自己唯一做错的事,但她又不能自洽,不能心安理得接受自己害死一个善良的姐姐,所以就将仇恨倾注在没有来拯救她、且拥有所有完美家庭的程颂安身上,囚禁程挽心,报复程颂安,但报复的时候又总不想一下子杀了她,甚至在程颂安把她当亲妹妹的过程中,享受着被她照顾的五年,因而真正害程颂安是从她出嫁前开始。
这点洗不白,她真想让程颂安痛苦、受折磨,而且必须死在自己手上,不能被别人杀死。
这种心态其实就是“我不是恨你,我只是羡慕你乃至快要爱上你的疯狂”。
至于她跟襄王,是真没有一点感情,全是相互利用;对崔元卿,也是因为那是程颂安的男人,她要抢,有过喜欢,但不多;对思退,跟对程颂安是差不多的感情,毕竟思退是除了程颂安以外,唯一一个对她不是利用的人。
反正吧,我是本打算把她写成一个有心理疾病的坏人的,但没想到会这样(扶额苦笑)。
想想还是算了,不写了,大家可能真的不喜欢她。
薛庭蕴这个人物从头到尾没有出现过,是我的私心,因为她的确受到过很多伤害,不愿出现,程颂安尊重她,保护她的秘密,所以我就也尊重小说里人物的想法,没让她出现。她是一个很美好的人,所以思退爱她,崔元卿将她当做挚友,只把她当年的模样留下就好了,至于程颂安怎么遇见她,她们之间说过什么,就只些只言片语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