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回来了。”
陈怡推开了房门。
房间里,陈逸和小杏儿各坐一侧,在那个大医箱上下着棋。
陈逸执黑子,小杏儿执白子。
近些年失踪的孩子们被相继找回,这可以算得上是潜龙镇除了龙王节外最大的事了。当一个个本该享受父母之爱的孩子变得骨瘦嶙峋,甚至伤痕累累地回到自己家中时,那些父母们第一时间想到的,便是去求医。故而,本就是医师的陈逸替官府扛起了这个重担。
陈逸在为孩子们看病的同时,也会想起自己在怡然医馆时的那些日子。
那会儿也会遇到因为各种原因而受伤的孩子们,他们大都是嚎啕大哭或者泪水在眼眶里打转。
可自己这两天接待的所有孩子们,没有一个当着他的面哭过。
这才是他最心疼的地方。
“小杏儿,再等等,恶人会受到他们应有的惩罚的。”
在大局已定的棋盘前,陈逸忽然抬头,看着仔细观望棋局的小杏儿,默默说道。
一来一往之间,那个年轻的知府也算是和他交过心。同样是聪明人,陈逸大概能将那个范大人所布的局猜得七七八八了,只是有一点,他始终想不通。就像被无数白子围住的一颗黑子,看不到出逃之路。
“我知道。”小杏儿没有抬头,低着头回应道。这个秋天,那个瘦弱的小女孩已经不同于往年,她的脸不再脏的惹所有人嫌,她的肚子不再总是不合时宜地叫出声。可那个好心的哥哥似乎一直觉得自己做的还不够,而这个伶俐的小女孩,也明白他是何意。
“小杏儿知道,不是所有事都能用武功解决的。”
是啊,哪怕眼前的这对兄妹是小杏儿见过最好的人,哪怕那个比杏花还要好看的姐姐是剑术无双的剑仙。
一剑平世间不平事,是江湖的规矩。
在那一剑还不够强大之时,便伸不出江湖。
“你说得对。”
平日不爱同外人说话的陈怡开口了。
“今晚,或许是收官夜。”
这一回,陈逸与小杏儿同时抬头。被当做棋盘的大医箱闷声颤动了一下,倒是将几颗棋子偏离了它们本该待在的地方。
当陈逸目光再次落到棋盘上时,他惊然发现,那颗黑子,破开了重围,在四枚白子的包围中找到了缺口。
同样是这个夜晚,有满脸皱纹的中年男人久跪在祠堂,不愿起身。
“感谢祖上有灵,保佑我家小儿平安归来。”
平日不爱低头的男人今天的头低到不能再低了。
这样的场景也发生在很多人家。
不关心背后的黑暗,只在乎此刻孩子平安的大有人在。
......
杨府内,很久没有失眠过的杨蟠今夜久久合不上眼。
当他看到院门被人推开时,他就知道时间到了。
那个饱经沧桑的男人拿过床边的茶杯,一饮而尽。一丝鲜血从他嘴角流下,可他浑然不在意,只是整理好了衣着,迎着月色缓缓起身。
今夜的月亮在他的眼中显得格外妖艳。
管家不知何时正装出现在了他的身后,一如既往地弓着背,一如既往地等着主人说话。
借着摇曳的月光,那位不速之客的全貌,也逐渐显现在二人面前。
“于公公,好久不见。”
这句是杨蟠真心实意的。自那日离开皇宫,和眼前这个算不上男人的老家伙,已经快十年未见了。
自己在这些年来,变化不大,而那个嗓子格外尖的太监,却老了不少。
但是杨蟠知道,在那垂垂老矣的身体下,是黄境的修为。
那位太监,是山上人。
老管家也察觉到了同境的气息,他横眉凝望,正要释放出自己的气息试探,却被杨蟠伸出的一只手拦住了。
“老臣甘愿受罚!”
沉闷的声音撕破了黑夜,腿脚不便的前兵部尚书,吃力地弯下腰,将自己的膝盖搁置于那冰冷的石板上,整个人摆出了行叩礼的姿态。
于公公笑而不语,三人就这么僵持着,以一种诡异的画面维持着静态。
“怎么会......我明明派人拦下那辆马车了......”
老管家的脑海中一片混乱,如果说先前这位于公公推开院门时,他还以为局面有逆转之余,可当主人心甘情愿地跪下后,他发现,他本以为缜密无比的计划变成了一团乱麻。
“是......是......还有一辆马车?”
不管是马车还是什么别的,肯定还有一样东西!一样在他眼皮子底下瞒天过海的东西!他能看到那个知府背地耍的小手段,却看不到那样东西!到底是什么......让他措手不及,眼睁睁地看着局势不可逆转。等等......主人说过,山下与山上的区别,那知府,是山下的一个变数,如果要瞒过他的双眼,那变数应该来自于山上。
想到这,所有的一切都通了。
老管家将嘴唇咬出了血,他怎么可能不知道,在这潜龙镇,有一尊主人也惹不过的大佛。
当看到面前二人一人跪地一人慌乱之时,于公公轻蔑地笑了,他轻轻抬起右手,食指的指甲发黑,长度明显要超出其余的四片短指甲。这是他作为山上人的特权,修炼的功法如此,再加上自上一任皇帝临位时他便在其身侧,故而今朝的江南皇帝也就默允了。
换做别人,敢在皇帝面前留那么长的指甲,是要死的。
“奉天承运。”
一个俗套却又意料之中的开头。
“吾皇诏曰,前兵部尚书杨蟠。”在念到杨蟠的名字时,于公公特地顿了一下,加重了语气,“于潜龙镇,作恶多端,残害百姓,诱拐儿童,令百姓终日人心惶惶。”
“处以死刑。”
四个大字,将老管家遍布着冷汗的后背压的更弯了。
“就这些吗?”
杨蟠从地上抬起头。于公公手上没有拿着昭令,其实就已经说明了一切。
当时那书卷是宫里传出来的,说的是剖去小儿心肝,配合着潜龙镇“龙尾”饮用,是一条走向长生的修炼功法。
听起来很玄乎,但是当时周边老臣口口相传,鬼使神差的,杨蟠便信了。
“我的所作所为,对陛下来说,是一种耻辱。”杨蟠开口说道,脸上没有一丝悔过的表情。“山下百姓对山上人一向猜疑良多,陛下也害怕此事暴露,会引起恐慌。更怕那帮脑子不正常的修行者,争相尝试。”
“最主要的是,如今蛮荒袭来,边境战争纷纷,正是需要鼓舞士气的时候,如果我的这件事曝光,会引起不好的轰动与影响。怎么看来,都是一笔不划算的买卖。”杨蟠俨然说道,作为前任兵部尚书,他怎么可能不时时关注着江南边境的战局。而身后的老管家,已经泪流两行。
“所以,为了陛下的颜面,为了江南的安定,‘我’必须死。”
话音刚落,在院内老槐树的阴影下,走出了两个人。
一人,是面色复杂的范诗鸢。
一人,是面相与杨蟠相似许多的中年男人。
如果要再说得详细些,那便要将视线聚焦在那男人的腿上了。杨蟠腿脚不好的毛病,是宫内人皆知的,所以为了饰演好“杨蟠”的角色,那个带着面皮的男人,自己拿着箭刺穿了自己的小腿。
古代王朝有狸猫换太子这一故事的传闻。而范诗鸢此时,却见到了不同于狸猫与太子的偷梁换柱。
“范知府,你做得很好,刘大人在信中特意提到了你,陛下托咱家要是见到了你,高低要夸上两句。”
范诗鸢只觉得那嗓音十分尖锐刺耳,他埋着头,应了一声是。
在当今的天下,修行者的身份无比之高,皇上也许可以不听朝中文武百官的建议,但是地境大能的建议,他还是要该听就听的。
人生因为皇家经历过大起大落的范诗鸢大气也不敢出,要是说错了话,十个脑袋都不够他掉的。
杨蟠见于公公跳过了他的话茬子,也不恼怒,只是静静地跪在原地,等待着,等待着。
“可否放我身边小叔一条生路?”
这不是请求,是央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