灯火幽微。
郑林站在炕前,看着郑志城和丁氏郑重的神色,低头捻了捻衣角。
他今年已经十三了,他很小时候,就知道,家里只有大哥能读书,阿爷阿奶不会允许另一个姓郑的小儿读书识字。
他不能,不能把三婶说出来。
“林子,你可真是娘的好儿子,听你薛家小姨说,你现在已经识许多字,这事是不是真的。”
丁氏等不及,把郑林拉到身边坐下,摩挲着他的背,笑的得意又期待。
咦!
竟是薛家小姨说的!
见他一直不吱声,郑志城有些不耐烦,又耐着性子问一遍。
“是,是三婶教我的,三婶见我羡慕大哥读书识字,教我的。”郑州说完,哀求看着二人,急道:“爹娘,你们不要告诉阿爷阿奶,他们生气会不给饭吃,三婶病了,不能不吃饭。”
郑志城和丁氏对视一眼,眼里又是意外,又是了然!
竟还真是薛夏姜教的。
薛黄英说的时候,他们心里就有猜测,郑赟一向读书为重,并不理会这唯一的堂弟,俩人一年到头的交流,仅限于交待郑林给他干活跑腿。
既不是郑赟,郑家姓郑的其余汉子,多少都上过一年学堂,然他们兄弟仨,包括郑金虎,都不是读书的料。
那是一摸书本就犯困,看见夫子就头疼,短短一年的学堂经历,几乎什么都没记住。
他自己尚且教不了亲儿,更遑论比他强不了多少的两个兄弟。
既不是他们教的,嫁进来的三个媳妇,唯有薛夏姜识文断字。
“你三叔三婶同咱们分家了,以后你阿爷阿奶再管不了他们,莫要担心。”
丁氏拍拍郑林,心里更是满意。
她是当娘的,心更细些,三言两语就问明白薛夏蝉教郑林认字的前因后果。
按照郑林说的,事儿也很简单,大概郑林八岁的时候,他羡慕郑赟穿长衫,上学堂,有日郑赟在练字,他摸了进去。
想让郑赟教他,郑赟嫌他麻烦,推说没空,就说新嫁进来的三婶是秀才的姑娘,也闹肚子学问,让他找三婶去。
郑林哪知这是敷衍推脱之词,就高高兴兴去找薛夏姜。
这么一说,薛夏姜犹豫几息,让他不能告诉旁人,约定第二日开始教他。
薛夏姜细心又耐心,和气温柔,一日教他一个字,若是哪日不方便,便让他复习以前学下的。
寒来暑往,一晃六年。
“我的儿,那你岂不是认识一两千字了。”
一年三百六十五天,掐头去尾,就算它五年,五年啊,将近两千个日夜!
那她儿得认多少个字了!
丁氏一番掐算后,惊喜非常。
郑林有些羞赧:“三婶手头只有一套她自己默的三百千,我只把那上面的字认全了。”
丁氏浑不在意,她儿子没正经上过一天学,全靠隔房的婶子教。
一个女流之辈,都能把她儿教得这般。
若是进了学堂,有了夫子指点,学识还不突飞猛进。
看着灯火下文静秀气的小少年,她信心满满。
”行了,去睡吧,你读书的事儿,娘会放在心上,你三婶如此用心待你,往后你待她,更要尊重些。”
丁氏眼睛一闪,谆谆告诫。
郑林认真点头:“娘放心,我心里一直把三婶当亲娘孝顺。”
三婶好看又温柔,很多时候,他学了后面忘了前面,三婶也从来不骂他,只微笑鼓励他。
丁氏有些噎住,挥手打发走郑林,扭头和郑志城道:“你明儿帮三弟修缮屋顶时,上心些,咱们林子上学堂前,可还得指靠三弟妹呢。”
郑志城沉思几息,点点头。
丁氏不满,拧了他一把,低声抱怨:“咱们林子只是随便学学,就能识得这许多字,若是进了学堂,去考个秀才还不是手拿把掐。”
郑志城捂着胳膊,瞪她一眼:“我劝你别做梦了,家里的银钱都在爹娘手里,爹娘对阿赟寄予厚望,二老怕是不会让林子读书,分薄了银钱。”
丁氏低声怒骂:“一样都是郑家的子孙,你是不干活,还是我等着吃干饭,咱们那么辛苦,凭什么给他做嫁衣,侄子出息,哪有儿子出息来的美。”
“你自己是孬种就罢了,我林子凭什么被那小崽子压一头,我不管,我儿子一定要读书,要有大出息。”
郑志城擦了擦脸上的唾沫,把伸到自己鼻尖的手指拉下,灯火摇曳,他的心如爆起的灯花,一瞬间明亮煌煌。
他爹娘对郑赟有多看重,他心知肚明,未免从爹娘那儿掏不出银钱,他们也得做两手准备。
一灯如豆,郑新城眼睛透过重重墙壁,定在西厢房,他侧身靠近气恼的丁氏耳边,嘴巴开开合合。
丁氏的眼睛却是越来越亮,频频点头。
…………………
三人忙活一天,踏着星光,在深夜终于赶回星河湾。
俩孩子已经睡着。
薛春樱坐在堂屋,守着一盏灯火在缝补衣裳,耳朵竖的高高,时刻关注院门的动静。
“邦!邦!邦!”
“谁。”薛春樱把线快速咬断,针插在针包上,脚步不停,往院门口小跑。
“大姐,是我们。”
门栓打开又插上,几人径直去了堂屋。
薛春樱不及多问,忙端水给他们洗手,又去灶房拿饭。
三人狼吞虎咽,在吃到七八分饱时,才放慢速度。
薛春樱终于忍不住,开口询问:“出了何事,一走一天不说,还回来这么晚。”
她心里不安,从下午时就在打鼓,各种猜测弄的她的心也七上八下。
三人对视一眼,最后还是李合顺,三言两语把事儿说的清楚明白。
真的是三言两语。
他们去了郑水庄,二娘病的人事不省,二妹夫腿不知怎的断了,郑家老两口不给药钱,还闲他们吃白饭,三说两说之下,分了家。
李合顺干巴巴说完,就看薛黄英二人,等着二人查漏补缺。
薛黄英点点头,心里给李合顺点个赞,面上却是一脸愤慨:“二姐病的颇重,都脱相了,看着很不好………!”
薛黄英说的要仔细的多,把诸氏等人的嘴脸描绘的格外贪婪丑陋,又着重刻画了薛夏姜和郑新城的凄惨。
重点说了分得的产业,和暂时栖身的两间破屋。
薛春樱眼里含着一汪水,神色愧悔:“都怪我,你二姐自小就是个闷性子,啥事都憋心里,我早该想到的,但凡她还能忍下去,就不会损伤自己以图分家……!”
突觉自己说漏嘴,她忙止口,忙道:“她现在吃住可还顺心,病人养病最忌吵闹,不然……!”
薛黄英懂她的未尽之意,只薛夏姜好容易达成所愿,尘埃落定之前,还是不方便把薛夏姜接回家。
至少,也得等他们搬到村尾那两间村子之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