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道上,几匹马疾驰而来。
马蹄上包了布,发出沉闷的哒哒声。
一股烤肉的香味,似有若无,飘了过来。
“好香,有人在烤肉?”
一马当先,骑在最前头的年轻人最先闻到香味,马速顿时降了下来。
他速度一慢,跟着他一起骑的几匹马,速度也都慢了下来。
“为何停下?”骑在左侧,年纪最大的中年汉子,严肃询问。
年轻人回过头,“五叔,你没闻到香味吗?”
香味?
被年轻人一提醒,被唤作五叔的中年汉子,也隐隐闻到一股肉香。
“是有香味。”
“有人在烤肉?”
另两人也纷纷开口,唯有被围在最当中,苍白瘦削的少年,一言不发。
少年勒住马缰,一双眼乌沉沉的,看向前方的树林子。
“五叔,”少年拿着马鞭,指向林子,“香气是从前方那片林子里传出来的,有人在林中歇脚。”
“咱们过去看看。”
“三公子,”中年汉子明显不赞同少年的提议,“咱们好不容易摆脱追兵,还是不要节外生枝。公子还是早日回到并州才好。”
少年摇头苦笑,“回并州?这一路上,关卡重重,朝廷已经下了公文,要追缴我这个叛贼余孽……”
说到最后,少年已是咬牙切齿,满含悲愤。
叛贼余孽,如今最大的叛贼,就是薛家。
这少年便是薛定山嫡枝嫡脉的子孙,薛承江的第三子,薛平安。
本是金尊玉贵的少年,自幼长在定州。
可皇帝越老越昏庸。
他怕薛家造反,一步步试探薛家底线。
先是收回了封给薛家的滁州,薛家为了百姓安定,忍了。
后又收回了薛家自筹粮草,军饷的权力,将薛家军归于朝廷军部管理。再由军部给薛家军划定粮草、军饷还有军备物资等物。
这样一来,薛家军就再不是薛家私部,而是朝廷军队。
圣旨传来,父亲在书房中坐了许久。
那年,他七岁。
虽才七岁,他已经和哥哥们坐在一起,听父亲和薛家军的将士,还有幕僚们,共商大事。
叔伯们都说朝廷昏庸,当今皇帝越老疑心越重。
这一次次的试探,已经表明朝廷已容不下薛家军!
更容不下薛家人!
父亲应早做打算!
父亲沉默良久,才摇头叹息,“我薛家并无不臣之心,皇上心有疑虑,若是此举能安圣心,能让皇上收回对薛家的疑虑……薛家再退一步也无妨。”
“王爷!”
“主公!”
叔伯们纷纷劝父亲三思,可父亲却道,“我知你们为我薛家打抱不平,可当年旧事毕竟已是旧事,如今已过了两百多年,再多恩怨也该放下。”
“当年我薛家老祖宗为了天下百姓不再受战乱疾苦,心甘情愿退让一步……如今,若我为了一己私心,违抗圣令,挑起战端……”
“……日后九泉之下,我薛承江有何面目,再见薛家老祖宗?”
叔伯们皆无言。
他就知道,父亲又要退让了。
果然,朝廷顺利收回了薛家军的军权,甚至将薛家军更名为并州军。
随着圣旨而来的,是堂堂异姓王,被朝廷封为并州大将军。
欺人太甚!
可父亲,仍旧接受了。
再再后来,就是一纸圣旨,圣旨上写明,薛家三子天资聪慧,有令祖薛氏丁山之遗风,召其进京。
母亲接到圣旨,就哭了。
圣旨上语焉不详,说得花团锦簇,什么有感薛家忠义,特许一位薛家子入读太学,跟着满腹经纶的大儒,学习子学经义。
母亲哭着骂,“什么入太学?分别是入京为质!”
父亲沉默不语。
“你还退?你再退下去,人家就要把刀,砍在你脖子上了!”
母亲搂着他大哭。
因为她知道,父亲还会退。
他会被送去京城,承恩也好,为质也好,她见不到她的小儿子了。
父亲带他到书房,亲口问他,“平安,为父准备送你上京,你……愿去吗?”
“父亲,非去不可吗?”他问。
“非去不可,”父亲沉默良久,“这是皇命!”
薛平安垂下眼,“那儿子去!”
父亲喉头滚动几下,抬手想摸摸他的头,抬到一半又放下。
“平安,到了京城,要谨言慎行。”
“忘了你薛家异姓王嫡枝血脉的身份,就当你是个普通人,莫要招惹事端,与人争执,能忍让的处处忍让,不能忍让的……也要忍……”
“为父只希望,你如你的名字一般,平平安安……”
薛平安默不作声地听了,最后躬身施礼。
“是。”
那年,他九岁。
他初到京中,犹如无知稚子初到热闹繁华之地。
薛平安一举一动都透露着傻气,一副乡下小子初入京城,没见过世面的无知模样,惹来京中权贵子弟的肆意嘲笑。
入读太学,也顺理成章,成了学得最差的一位学子。
时日久了,薛平安便感觉到,皇帝对他的兴趣淡了。
不枉他装痴卖傻三四年。
传闻中最聪慧,最似薛丁山的薛家三子,真实模样是如此蠢笨,那薛家其他的儿子更不足为虑。
高高在上,不知人间疾苦的皇帝老儿,果然放了心。
他在京中为质,几个月才有一封家书送至京城。
家书经过朝廷查验,才会送到他手上。
家书多是母亲执笔,信上写得寥寥,无非是问问起居,天冷记得添衣,天热记得避暑……信的末尾还要附上叩谢圣恩的话语。
母亲连个想念的话,都不敢在信上写。
唯恐某句不当,会引来朝廷猜疑,说薛家心怀怨怼。
为质的日子,难熬得很。
他在皇帝面前演戏,在勋贵子弟面前演戏,在太学师长同窗面前演戏,一转眼,就演了十年。
到了后来,薛平安已经分不清,他如今这副庸庸碌碌的模样,到底是演的,还是真的。
十年藏拙,十年蹉跎,他错过了太多。
甚至以后,他还要继续庸庸碌碌过完一生。
倘若天下太平,百姓无事,薛家无事,他……能忍。
只可惜,宝座上的皇帝,忍不下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