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池瑜的目光在那对浅色的眸子上停留片刻。

“按照我的理解,如果这就是你要付出的代价,那么你现在应该完全失明了才对。”

“我用了些手段延缓了这个过程,你知道的,像我们这种人,只要背后有个家族什么的,总会有些这样那样的秘术傍身。”

黑眼镜对着池瑜耸了耸肩,“不过在这个秘术彻底失效之前,我会找到其它办法来解决这个问题的。”

“所以你其实还没有找到解决办法。”池瑜说。

“我会找到的。”

池瑜把他的注意力从仅仅针对黑眼镜的眼睛,扩散到了对方的整张脸上。

黑眼镜的话语如此笃定,但他并没有拿出能够说服池瑜的实例,他表现出来的样子只能让池瑜模糊地感觉到:

——哦,黑眼镜心里好像真的有这么一个计划准备去实施,但在那张蓝图之上,却似乎只存在着几道被他随手涂抹的笔画,其它的部分都属于顺其自然。

池瑜并向来不大喜欢这样的做事节奏。

因为这样做的不确定性太过于庞大,当一件又一件的小事堆积起来,那个未来很可能就会滚动发展到当事人都无法掌控的地步,但……

好吧,黑眼镜的办事风格就是如此,而属于他人的事务也轮不到池瑜来置喙。

不过黑眼镜现在好歹也算在他手下办事,为了防止这人哪一天真的变成个瞎子回来,他还是需要偶尔分一点注意力给黑眼镜的。

想到这里,池瑜轻轻地叹了口气。

“既然你有自己的想法,我也不会过多干涉,但如果你需要我……”池瑜顿了顿,“协助你去完成这件事,你随时可以联络我,我会解决。”

闻言,黑眼镜笑了一下,“无论什么时候都可以吗?”

“可以。”

池瑜应了一声,过去的几百条属于【黑眼镜】的来电显示从他的脑海中一闪而过,想着虽然大部分都是关于生意上的联络,但这人在闲着的时候似乎也没少烦过他。

黑眼镜倒是没什么被池瑜嫌弃的自觉,倒不如说他早就习惯了对方这种若即若离的反复情绪,黑眼镜嘴角噙着笑,把墨镜重新戴回脸上。

——说实话,今晚的月色很好,这点不错,但这种程度的光线对他来说还是有点儿亮了。

黑眼镜抬头看向天空,天边的浮云被风推着不断向前。

无数常人肉眼难以看清的尘埃在空气中游荡着,不透明的白色晶体渐渐从高处飘落,两者翻转时折射出点点闪光,就好像星星不经意间从遥远星河中降临到了人间。

它们侵占了黑眼镜所有的目光所及之处,落在他的发梢、镜片和脸颊之上,又被人体的暖意很快融化成一抹冰凉的水渍。

“哎呀,下雪了。”黑眼镜轻飘飘地说,他拂去落在身上的雪,看向池瑜,“池老板,我们回屋吧。”

池瑜对他点点头,两人一起站起身,从小院穿过檐廊。

书房的门裹挟着寒风被推开,黑眼镜轻车熟路地按下一旁的吊灯开关,随后走到房间里最显眼的的书桌对面,那里有一张池瑜专门给他准备的沙发。

虽然对方给出的理由是有了这个沙发就不许再跟他挤在一块儿坐了,但黑眼镜总会是那个“破坏”规矩的捣乱分子,所以这条对他没用,他想坐哪儿就坐哪儿。

——绝对不是因为池瑜给他的沙发又硬又小,坐起来一点都不舒服。

不过偶尔,他也还是会因为这个沙发贴上了他的“专属”标签觉得它还算顺眼,从而愿意赏脸。

当然,不是现在。

黑眼镜脚步一撇,顺到池瑜身边。

池瑜才刚坐到书桌后,还没等他的手摸到留在桌案上的文件袋,就发现他的座位扶手上突兀出现了一个黑影挤占了右侧的全部空间。

他“啧”了一声,抬起头。

黑眼镜也在低头看着他,见池瑜看过来,伸手指了一下文件,笑着问:“池老板,你不是准备工作吗,怎么现在还在看着我呢?”

“你影响到我了,走开。”

黑眼镜顿时发出低沉的笑声,“好吧。”

他站起身,走到这个房间里最舒适的大沙发边,往后一倒,把自己埋了进去。

“……那是我的沙发。”池瑜说。

“但它现在是空着的。”黑眼镜也说。

池瑜眯着眼盯着黑眼镜看了一会儿,最终决定由着他去。

与其在这种小事上和这个家伙浪费时间,还不如多处理几份公务——比如当初他和解雨臣在罗布泊闲谈时提到的造假公司。

那个公司在一年前曾向他投出过橄榄枝,当时池瑜只是看了一眼,就把那份文件丢到一边去了,然后没过多久,对方就被一桩造假丑闻牵连,股市一路下跌。

不过既然解雨臣有心想要吃下这个公司,那他倒是不介意去分一杯羹。

池瑜看着被他的员工重新找来的文件,对于这块蛋糕究竟该如何分配,心里很快就有了答案。

“每次你露出这种表情,我就知道有人要倒霉了。”黑眼镜在他对面的沙发上悠悠出声。

池瑜歪了歪头,“很明显吗?”

“那倒没有。”黑眼镜笑了一下,“只是因为我很熟悉你的风格而已。”

……所以他才说被人太过熟悉也不好。

池瑜撇撇嘴,翻到下一份文件。

这份是来自解雨臣所掌控的公司发来的项目投资合作协议,上面的所有条例好处都偏向他的公司,总结来说就是这个项目对方会对所有的开销负责,最终报酬却一分不要。

按照常理来说,商场上的解雨臣可从来不是什么慈善家,哪怕只是一分的利益他也不愿意轻易让出,不过这是他们之前谈好的报酬,所以全部都是他池瑜应得的。

“嗯,看来这份文件上面写的是好消息。”黑眼镜评价道,“你看上去很满意。”

“从难搞的甲方手里轻松捞到一大笔钱,我当然满意。”池瑜说,“也算没白让我辛苦这么一段时间。”

黑眼镜“哦?”了一声,“一大笔钱?能被你这么形容的,该不会是解雨臣从解家那边送过来的吧?”

“怎么了?”

“解家那边最近可不安稳,我之前跟你说过,他们的那些情况你应该也清楚才是,你跟解雨臣来往的越多,那些人就越会把你们一起当作眼中钉。”

黑眼镜想了想,“虽然光是解家还闹不出什么名堂来,但我们作为外人,牵涉太深,终归是麻烦。”

“我不是喜欢多管闲事的人,他们之间的事,我不会随意插手。”池瑜说,“要是有人因此跳到我面前,顺手掐死就好。”

“池老板,你这话说的可真有意思。”黑眼镜抬起手,虚点了他一下,“不会随意插手,意思就是看情况插手咯?”

“如果在我厌烦之前,解雨臣还没有处理好这些事,我会把他们全部解决。”池瑜将处理好的文件放到一边,“至于这些代价,自然是由解雨臣来支付。”

“好吧,那听起来还是我比较赚。”黑眼镜就笑,“至少我不用付钱。”

“你有钱吗?”

“从池老板你这儿赚过来的算吗?”

那当然是不算的。

池瑜懒得再看黑眼镜在那贫,垂下眼眸开始盯着已经被重新空出来的桌面发呆,但黑眼镜才不会任由这个空间重归平静。

“池老板,瞎子我之前跟你说了那么多关于我的故事,嘴巴都快说干了,作为礼尚往来,你是不是也该讲讲你的?”

黑眼镜靠在柔软的沙发垫上伸了个懒腰,恋恋不舍地从上面爬起来,再次靠近那张宽大的书桌。

他站到池瑜的座位后,微微躬身,双手搭在椅背上垫着下巴,在等待池瑜回话的途中,百般无聊地跟池瑜那支金簪上面的蛇对视。

池瑜回过头看着他,视线里的红宝石就这么被替换成如水般的湛青,黑眼镜的呼吸停顿了一下,歪了一下头:“反正现在你的工作都处理完了,总该不是我又影响到你了吧?”

“我的过去没什么好说的。”池瑜说,“而且我不认为我们现在处于一个适合谈话的姿势。”

“‘谈话’听起来太正式了,换个更轻松一点的词怎么样?比如朋友间的闲聊。”

池瑜面无表情:“比起跟你在这里闲聊,我更宁愿选择去睡觉。”

“现在才十点半,池老板,你什么时候变成到点睡觉的乖宝宝了?”

黑眼镜说着,对池瑜伸出手,“走吧,我们去沙发上聊聊,顺便帮你把头发松开,不然的话你也不方便休息。”

池瑜叹了一口气,他抬起手,取下头上的簪子,将其还给黑眼镜,起身向沙发走去,“我还在想,如果你忘了这件事的话,我就干脆把头发剪掉好了,真可惜,你居然记得。”

黑眼镜看着池瑜的身影,又低头瞧了一眼再次回到自己手上的金簪,沉默了一下,“……剪了?”

“不行吗?”

黑眼镜耸了耸肩,对他摊开手,“如果你问的是我的喜好,那我会劝你不要剪,但是你自己的想法最重要,只要池老板你喜欢,怎么样都好。”

池瑜笑了一下,拍了拍沙发的另一侧,“你该过来工作了,我的发型师。”

“所以我现在又变成发型师了。”黑眼镜坐到他身边,装模作样地叹了口气,“明明身兼数职却只能拿一份工资,瞎子我可真是命苦,碰上你这么一个黑心的资本家。”

“我还可以更黑心一点。”池瑜说,“比如王胖子告诉我,你这个月还一天都没有去过店里,所以我在考虑扣光你的工资。”

“我这是事出有因,池老板你也是知道的,怎么可以说扣就扣呢?”黑眼镜笑着说。

“而且我不是也从其它地方补回来了嘛,我想想……司机、厨师、园丁、搬运工……现在还能再加个发型师,池老板,天底下哪还有像瞎子我这么勤勤恳恳替你工作的人?”

“你这么说,是想让我夸奖你吗?”

“如果只是口头夸奖的话,那未免也太敷衍了点吧,池老板,给点奖励怎么样?比如让我简单地了解一下你的过去之类的,嗯……哪怕一段也好?”

黑眼镜说着,把池瑜的发髻拆散,束缚许久的发丝顿时从中被解放出来,他挑出一同散落在旁的发辫,细致地将其梳理开。

“你已经听过我的故事,从中了解了我,但我还从未听过那些属于你的过去,这也太不公平。”

于是他们的话题又回到了最初。

但他又能说些什么呢?

池瑜想,他不是什么优秀的故事讲述者,繁杂的过去组成了现在的他,但如果要将那些过往化作语言去描述,必然是十分无趣的。

黑眼镜说他通过那些故事更加了解了他,但池瑜却并不这么认为。

——每个人的“过去”和“现在”大多都是割裂的,黑眼镜也是如此,池瑜眼中的他不会因为那些故事而被更改。

所以那些被池瑜抛弃的过去也没有被再次提及的必要。

黑眼镜在此时轻轻地拍了一下他的肩膀,将池瑜游离的思绪拉回现实,“好啦,池老板,你的头发我已经给你弄回原样了,你想好给我讲个什么故事了吗?”

“没有。”

池瑜想了想,决定把这个问题交给黑眼镜去思考,“我对那些记忆没有什么特别的想法,如果你一定想了解其中一段,那就由你来提问吧,至于回不回答,看我的心情。”

啊?他问?

黑眼镜茫然了一瞬,又很快恢复过来。

“……你这样的态度,倒是让我更加好奇是什么样的环境才能把你养成这样的了。”他摸了摸下巴,“不过这个范围是不是有点笼统?”

“嗯,不好说。”

于是黑眼镜又在那边说:“那就来聊聊我们之间的共同点怎么样?这个应该比较简单。”

这回换成池瑜茫然了:“我们之间有什么值得一谈的共同点吗?”

黑眼镜坐起身,剧烈地咳嗽了一下,他看着池瑜不似作伪的表情,无语凝噎了片刻。

“不是吧,池老板,我们之间的共同点明明那么多,除了性格不太像以外,值得一谈的地方那可是太多了好吗!”

“我不这么认为,你还是直说吧。”

黑眼镜思考了一下,决定从无关紧要的问题开始:“你掌握了很多国家的语言,是和我一样在那些国家居住过一段时间,还是说只是单纯的为了阅读应对相关的文档书籍?”

“都有。”池瑜说,“以前的生意覆盖面比较广泛,经常需要在全球各地来回走动,我不喜欢带翻译,所以很多语言都是为了能够正常社交而学习的。”

黑眼镜“哦”了一声,“所以其实你并没有在那些地方长期停留居住过?”

在国外居住?其实也是有的。

池瑜顿了一下,脑海中快速闪过一栋围着黑色铁栏的白房子。

几乎是在他回忆起那里的一瞬间,熟悉的烧灼感就顺着神经末梢一路蔓延至全身,剧烈的幻痛让他额角的青筋跟着跳动了一下,语气也不自觉变得疏离。

“我不想再继续这个话题。”

“好吧,是我不该提。”黑眼镜从沙发里撑起身,对池瑜露出一个安抚的笑来,“头疼?我帮你揉揉。”

但黑眼镜的指尖没能触及池瑜就被拦截在途中。

池瑜紧紧地捏住他的手腕,力道很重,如果不借助外力,基本不可能挣脱,随后,那种许久未出现过的审视的目光又降临到了黑眼镜的身上。

黑眼镜极力放松自身那种想要对危险进行反击的刻板行为,轻轻舒展了一下没有被一同束缚的手指,“池老板,你还好吗?”

他不好。

池瑜想,他松开黑眼镜的手,深呼吸了一下。

对方总是扰人的手在此时反而能够很好地缓解他的痛苦,尤其当黑眼镜选择为他提供一个沉默的环境的时候,他们相处起来还能算得上不错。

但黑眼镜这次挑起的话题实在不能算得上令人愉快——即使这是对方为了更多地了解他,而顺从他的提议试探性寻找到的话题。

美好的过去有如泡影,但压抑的痛苦却总是如影随形。

池瑜闭上眼,将心中的躁动抚平。

纯白的房间代表着痛苦的开端,年幼的他为了逃避痛苦,不得不强迫着自己做出改变,当池瑜终于得以脱离,他选择用一把火作为回敬。

火焰连同过往的记忆一起吞噬,焦黑的废墟将未来的人生切割得分明。

池瑜站在被火舌舔舐过的栅栏旁回首望去,只剩一块已经被熏得看不出原样的告示牌还歪歪扭扭地立在原地,昭告着世人这里曾经存在过什么。

——那是一座疯人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