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米缸空空,一大家子张着嘴等吃饭.......”
叶青釉憋着一股子火气:
“于是,奶奶便叫你这个当儿媳的,把头上唯一一只银簪子当掉,给他们买米烧火做饭......我没说错的话,阿娘刚刚的话是这意思吧?”
白氏抬头,飞快的看了自家女儿一眼,叶青釉原以为她要说些什么,没想到下一秒,白氏竟是又飞快的将头低下,好半晌,才微不可查的点了点头。
叶青釉只觉自己头上的伤处都在隐隐作痛,但她向来沉着冷静,脑子中最后整理了一下叶家的情况,便伸手握住了白氏搭在床沿边那只纤细颤抖的手,沉声劝道:
“阿娘,咱们家这一大家子里,可有足足十一口人。”
“十一口人里,有两个是阿爷和阿奶,阿爷虽然如今年纪大了,却也偶尔还有烧瓷卖瓷,阿奶后院养了那么多的鸡鸭,年前又添置了两头小猪仔。”
“咱们大房三口人,二房三房也是各家三口人,二叔的儿子大宝是咱们家这辈唯一的男丁,有他在,二叔最近这两年更是将阿爷的生意都接了过去,生意赚一笔,二婶是个混不吝,时常去耍叶子牌,还会拾掇着大宝求阿爷阿奶贴补他们家一笔.......”
叶青釉轻轻吸了一口气:
“他们都不缺钱,更别提三叔。”
“三婶原本就是秀才的女儿,他们成亲之后,秀才老爷高中成了举人老爷,举人老爷又成了县城官府里面的主簿老爷,三叔靠着在县城里当主簿的岳丈,在老爷们面前又混了个管工匠例查的监头当当。”
叶青釉细细摩挲着白氏空荡荡的手踝,如果没有记错的话,原身给她留下为数不多的印象里,便有白氏手上带着手镯的画面:
“这个家里,按理来说没有人会缺钱——
可他们在家中这些年,可从来没有往家里拿过钱,一丝一毫的伙食费也没有出过。”
“我们家不算是最差的人家,米缸压根不可能会空,更别提如何会有当婆婆的人让儿媳妇变卖自己首饰,给一大家子买米这种事情.......”
“你不必卖的,懂吗?”
叶青釉也就是怕大声说话吓到了这位弱弱小小的妇人,不然估计当场就要骂出声来——
这不是纯扯淡吗?
一大家子全部都不是没有钱的主儿,而且私底下的日子,用脚指头想想也知道,一定过的远远比大房这对险些被迫卖女,完成差雇的夫妻要好!
那为什么非得逼着一个脸上手上空空如也的儿媳妇变卖自己的首饰贴补家里?!
黄氏后院那些鸡鸭,随便摸出一只去,就能换来不少的米!
可偏偏,所有人都压着叶守钱替他们完成差雇,变卖白氏的嫁妆,卖叶青釉.......
一大家子,真就是恍如蚊子大仙在世,吸起来没完没了了!
许是因看到了叶青釉眼底的愤怒,白氏有些紧张地朝门窗紧闭的屋外看了一眼,又从贴身的荷包里面掏出半串铜钱来,献宝一样递给了叶青釉,带些讨好般说道:
“青儿,不气不气,这些是阿娘卖簪子多的钱,全部都给你.......”
她说那么多,是伸手要钱吗?!
叶青釉险些被气的背过气去,白氏见叶青釉不拿钱,一双柳叶儿眉似蹙非蹙,又是落下了泪来。
白氏凑近了叶青釉,压着嗓音还有泪声,颤声道:
“阿娘知道,阿娘都知道......”
“那银簪子,那我陪嫁过来的体己钱,甚至是从前我娘亲留给我的镯子,都可以不当掉,不换钱给你奶奶......”
“可不给的话,日子难过呀,青儿。”
叶青釉被这一声‘青儿’叫穿了魂魄,张了张口,脑子中多出了数个黑夜中白氏偷偷起夜时落泪的剪影。
‘她’知道,从前的叶青釉,都知道阿娘的苦楚——
阿娘十六岁嫁给阿爹,可一直到二十六岁才有的叶青釉。
十年,足足十年,肚皮一直没有过动静。
此时可不是大家都十分开明的年代,这也不是早出晚归,门一关邻里之间连面都没见过几面,不会去理会他人事情的地界。
哪怕是白氏精明能干,背后婆家得力,也少不得被人背后蛐蛐嘴儿,更别提白氏性格软弱,上面还有一个精明强干的婆婆。
后来白氏在此时能算是‘高龄产妇’的年纪,撑着一口气生下叶青釉,背脊也早早就被压垮,再也没能起来。
没生孩子的时候,大家质问她是不是不能生。
生了个女儿,大家质问她肚子里是不是没货,生不出带把儿的。
婆母黄氏甚至当着外人的面,多次讥讽白氏‘大长媳还顶不上后院那只一天能下一个鸡蛋的鸡。’‘大长媳没有二儿媳妇好看,也比不上三儿媳妇家中能给儿子助力’......诸如此类。
以如今的叶青釉看来,这当然就是脑子没有积水十年,都说不出来的发言。
但,白氏硬生生被压了二十年。
二十年,相当恐怖的时间。
再坚定的意志,也会在无尽的时间里被磨损殆尽。
于是,白氏就在这些年里面,一再的退让,忍让。
嫁妆体己钱,手镯,簪子......
黄氏总有各种各样的借口能够‘骗走’,如果不合她意,就会捂着胸口大喊心疾。
白氏逐渐失去了所有的东西,抽干了自己的血肉,失了原本的神采,甚至连自己的孩子,也因婆母的偏心,吃的都比一个家里的其他孩子吃的瘦了一大圈。
无数个阿爹彻夜守窑的夜晚,‘叶青釉’都会害怕娘亲做出傻事,偷偷摸摸跟在阿娘身后,可每次,阿娘都是偷偷走远一些,放出些声音偷偷哭一场,第二天,继续被婆母压榨.......
叶青釉看着面前白氏铺天盖地的眼泪,突然就懂了——
原先白氏听信让孩子当丫鬟可能过的更好,并非是没有道理的。
白氏待在只堪窥到半分月色的井口中,竟可能得把孩子往井口托举。
可能白氏也有意识到自己是错的,但是,都已经在井里,能有什么办法?
白氏用袖口擦拭着自己的眼泪,脸埋的极低,似乎不想让孩子看到她那副狼狈的模样,可言谈间,还是暴露出声音的哀戚:
“......你阿奶就是这么个性子,你也是知道的。”
“我若是不当簪子,她便要喊心疾,喊郎中,不给咱们饭吃,把整个家搅的不得安生,引得整条街的人都听见,又将我不孝的名声传到你外祖那边去.......”
“熬熬,熬熬就过去了,况且你阿爹是个好人,心总是在咱们娘俩身上,咱们三个人在一起不分开,总能过上好日子.......”
白氏重复着同女儿说过无数遍的话,可卖叶青釉,害得差一点儿就家破人亡的事儿在眼前,说到最后,她甚至连自己都骗不了,痛苦的闭了闭眼睛。
白氏总是这么痛苦,像在无尽的泥沼中,永远无法脱身。
可这次,白氏这一潭死水中,却有了一丝从前从未有过的异样,她瞧着叶青釉,小心翼翼道:
“不过,阿娘这次学聪明一些,没有将钱都给你阿奶,还骗了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