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2章 王法
张二郎在暗室里待的时间很短,关苇就开了口。
他其实只说了三句话:
“苇娘,我知道若不是有天大的难处,你不会做这样的事,所以我不怪你。”
“你别怕,等还了侯府的恩德,我和你一道儿走。”
“我们现在做夫妻,到了地府也还做夫妻。”
跪到楚清怡面前,关苇眼睛赤红,面如死灰,缓缓说出来龙去脉:
“九月归家那日,我替二郎去合方堂抓药,遇见了那个姓孙的妇人,她威胁我,若是我不听她们的,便把我杀过人的事告到官府,判我个绞刑。若是我助她们成事,不光能得到百两白银,还能请宫里的太医给二郎看病。所以,我就做了。
“因为小侯爷不亲我,所以我时不时就有空闲的时间。贵妃许我们能去偏僻的园子逛逛,我就是在那里拿到的可以使冯慧慧体虚的药。之后我又偷偷采承乾宫里的花粉,缝进她枕头里,导致她犯病。
“我们进宫,衣食住行都是宫里分配,床上用的也都是素雪姑娘给的松江布料子,几乎毫无差别。在冯慧慧发病的那晚,我趁着人多忙乱,偷偷把我们两人的枕头调换,自以为瞒天过海。
“上个月,我归家。孙氏给了我一碗药,说这药能让小侯爷气血双亏,初时病症状似风寒,但很快病入膏肓,不治身亡。”
楚清怡听到最后,手指死死扣住椅子扶手,那坚硬的木材几乎被她扣住洞来。
缓了两口气,她才忍下胸中怒火,追问:
“和你在园子里接头的人是谁?他们又是怎么知道冯慧慧幼时有风疹症?”
关苇回忆了下,摇了摇头:
“我不知道。”
顿了顿她又说:
“不过接头那人我在承乾宫里见过,陛下赐菊花时,就是她带人送过来的。”
楚清怡往旁边一瞥,在旁听的秋水对她点了下头。
秋水知道是谁了,正是司苑司女史——林秀云。
关苇把知道的都说了,就在侯府护卫要把她拖下去,回到那间暗室的时候,楚清怡突然叫住了她。
“为什么?”
关苇回头,看着坐在阴影中,但一双眼睛却亮得惊人,直直看着她的楚清怡。
“你究竟为什么要做这样的事?”
“你说你被他们威胁、你杀了人?你到底杀过何人?”
关苇的动机被她轻飘飘一句话带过,可楚清怡绝不信她会是一个轻易背叛的人。她与她相处也有五年,更别提还有张二郎……
她相信,张二郎不会娶一个薄情寡义的人为妻。
关苇沉默良久。
这是她本来打算一辈子沉在心里,永远不会暴露在阳光下的事,但如今……藏与不藏似乎都没有意义了。
“我骗了他。”
关苇轻轻开口。她脑袋垂着,带着灰土污渍的头发坠着,遮挡住她的脸:
“我骗了二郎,也骗了你们。”
楚清怡心头一颤,身体前倾,就听关苇继续道:
“我根本不是从北边逃荒来的,我幼时长于江南,我父亲是漳浦郡下,一个下县的县令。
“到了十四岁出适的年纪,我父亲便与他同窗郑家交换了男女庚帖,要把我许配给他家长子。可我心里,早就和隔壁齐家的哥哥定了终身,哪肯就这样适于他人。”
这段曾经让关苇彻夜难眠,夜夜流泪的往事,今日说来已经前尘皆散,徒剩感叹。
“那齐家虽是县里大户,但我父亲自持耕读世家,身份清贵,万不可能与商贾人家结亲。故而,我便与齐家哥哥约好,州府相见,一齐私奔。”
说到这,关苇叹了口气:
“可我在州府等了三日,还是不见他来。便猜到,应是他舍不下父母家产,背了誓。我所托非人,又流年不利,钱财被小偷摸了个精光,正因无处落脚,情商痛苦,迷茫哭泣的时候,一个老嬷嬷可怜我,给了我吃食,还邀请我去她家先安顿下来。”
关苇冷笑一声,声音里是恨意和怨毒:
“我当初真以为她是个好的,却没想到,她竟然看中了我孤身一人,又正值青春,便起了歹心。与她的畜生儿子一起,把我放倒、囚禁,送回老家,强迫我给他家延续香火,给他们生儿子!生孙子!”
这世道,人牙子常见,但都是在两厢情愿的基础上。而这等买贼、拐子,强行掳掠妇女儿童,却是人人唾弃,依律要处以绞刑的。
楚清怡虽然历经生死别离,却头一回听此恶事,纵使之前多怨恨关苇,此时也因她的遭遇,心中生出几分可怜。
但这仅是关苇悲惨人生的开始。
“因为我挣扎得厉害,遇到那人欲行禽兽事都抵死不从,所以一回到他们老家,我就被丢进猪圈里,用绳子绑在桩上。平时他们就给我吃些残羹剩饭,若他来对我做那腌臜事,我把他咬得鲜血淋漓,他急了,就连剩饭也无。饿了只能和猪抢食,渴了就喝雨水、泥水。真真就成了他家圈养的家畜。”
这些血淋淋的过往似伤口腐肉一般,被一片一片剥开,旁人听了都面露愤然,可关苇这个经历者脸上却没有过多狠毒,唯那双眼睛如深林中夜间独行的孤狼,闪动着幽幽鬼火。
她嘴角噙着三分讥笑,继续说:“这日子,直到我真怀了他家的孽种才算完。等生了孩子,我也不用再回那猪圈了,可能是他们觉得有了孩子绑着,‘母子’天性,我就不想跑了。呸!
“就是那孽种,我每每看到都恨不得把他掐死。我无时无刻不想离开那里,可没等我找到机会逃跑,那家人就做出了更加毒心烂肠的事。”
关苇尖声怒骂,双目燃烧着熊熊怒火。
“他们自觉得了孙子,有了香火,我就没用了,想从我这骨头渣里再榨出二两油来。遂用一贯钱,把我赁给同村的瘸子,做了典妻,要借我肚再出一个男孩!”
这事在这京中豪门中听来过于惊世骇俗,在场众人纷纷蹙起眉心,几欲作呕。
“呵……”关苇冷笑一声:“原先黄姓那户家里人多,平时好几双眼睛看管,让我无处去跑,但李瘸子却是独居。我到了李瘸子家当晚,就砸破了他的脑袋,趁着夜色逃出了那黄家村。”
楚清怡不禁问道:“你出来后可有报官?”
关苇又痛恨又痛快的表情一僵,嘴唇颤抖几许,吐出一口气,慢慢摇了摇头。
“您身在京城,天子脚下,哪能知道那些山野村寨,穷乡僻壤之地……根本就没有王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