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世,
大喜之日,宋莹闯入璟王府新房内。
宋莹那双娇柔纯净的眼眸里,那怨毒之色终于显现出来,再也不是藏着掖着了。
“宋萱,你以为,我就这么稀罕宋家嫡女的身份吗?”
宋莹一袭红衣,穿着却比她这个新娘还要华贵艳丽,不知道的还以为她才是璟王妃。
“你嫉恨姨娘将你我二人身份调换,却将所有错怪到我身上,对我公平吗?我平生最悔恨之事,便是那日没有寸步不离,让你有了可乘之机!”
宋萱笑眼看着铜镜中的红妆女子,刚补好的口脂使本就姣好的面容更显娇媚。
绣金鸾凤红绸锦缎的衣袂熨妥地贴合在身上,繁复的祥云缂纹熠熠地游动着点点辉晕,她转眸看向身后人。
“你再是悔恨,也晚了呢。就像十六岁的你我,即使拨乱反正换回了身份,不过也是亡羊补牢罢了。”
“是吗?”宋莹抚上了肩侧的长发,巧笑嫣然,嘴角掀起轻讽,“那你说,我这身上的嫁衣,是从何而来?”
宋萱明妍灿目的脸上出现一丝裂痕,眼含狠厉。
“你什么意思?”
“姐姐,大喜之日怎么能这么不小心呢?”
宋莹脸上出现惋惜,“母亲从未将你视若己出,又怎会担心你出嫁是否饿了肚子?”
一瞬间,出嫁前的回忆如潮水般涌来。
两个时辰前,身着秀荷素色华服的优雅妇人稀罕地主动来看她。
秦夫人身似扶柳,端庄平静的瞳仁淡淡落在宋萱身上。
宋萱没有想到母亲还会来送自己,秦夫人还主动牵了她的手。
“半夜就被折腾起来捯饬,不如喝些粥垫垫肚子?”
宋萱轻抿嘴角,不知该哭还是该笑,含泪接过了秦夫人身边侍女递来的白粥。
“多谢母亲。”
她心头有些淡淡的欢喜,一边捧着碗看秦夫人,一边笑着将白粥都喝了下去。
秦夫人话不多,也未叮嘱什么。
只看着她饮尽瓷碗中的白粥,便要带着侍女离去。
“娘亲!”
见她真的离开,宋萱高声唤住了秦夫人。
而后者则回身看宋萱,她直直望着秦夫人,话到嘴边又不知要说什么了。
二人相顾无言,秦夫人毫无迟疑地走开了。
宋萱从未感受在秦夫人那处感受到母爱。
她一直想问母亲,秦夫人有对自己这个女儿,有欣喜,有忧虑过吗?有过对亲子的舐犊之情吗?
秦夫人会不会高兴她今天就要嫁人了?
宋萱想不到,原来满心怨恨和不甘的自己,却会因见着秦夫人送来的一碗粥,将怨怼全然消散。
她想好好和母亲相处,她想弥补这些年缺失的感情。
这些没想完,最先想不到的是她会因一碗粥而丧命。
***
腹中一阵绞痛,宋萱脸色渐白,忽地笑出了声。
竟是母亲,竟是母亲!
若是曾经的宋萱,定然能辨别出粥中藏毒。
可当时的她,味觉嗅觉丧失,连普通的味道都感知不到,更不能防备这碗诛心的毒粥。
“你身边之人,无一人向着你。就连衷心情同姐妹的雏菊,也背叛了你。
宋萱,你这一生,该是多失败啊?”
宋莹的声音在耳边回响,“璟王当然只能娶一个妻子。不过,它的位子只能是我。”
“这身嫁衣,是他一针一线亲自绣下,交于我手中的,就在你满心欢喜绣着嫁衣时,他心中所念所想、钟爱之人——是我。”
宋莹理了理身上的鲜红嫁衣,俯视着她。
“待你死后,我便穿着这嫁衣替你,本就错了的事,拨正便好了。
璟王丧妻再娶,这是大家都乐见的。”
宋莹说的是大家,难道这件事所有人都商量好了?
父亲兄长竟愿意为了宋莹毒害她,沈翊又在其中参与了多少?
“我虽刁难你,可从未谋害过你性命!”
宋萱摔倒在地,腹中痛意蔓延至五脏六腑,说话亦是有气无力。
她一双眼睛死死瞪着眼前的人。
宋莹:“要怪就怪你太恶毒!若不是你横插一脚,太后又岂会下旨,逼迫沈翊娶你?”
宋莹还在说着许多怨恨之语,宋萱不想再听下去。
既然她活不了,宋莹也要来陪她。
宋萱拔下发间金钗,拼尽全力向宋莹扑去,一身喜服的沈翊却出现在门前。
沈翊的动作比宋萱还快,她死在了他的刀下。
那把自己赠与他的匕首,到最后竟是用来杀自己的。
宋萱感觉她的心口破了个大洞,鲜血瞬间浸透了红绸嫁衣。
她疲惫地抬起头,充血的双眸从身上的匕首移向眼前之人。
即使视线越来越模糊,她也要认真看清沈翊的脸,可她已看不清自己的心。
她是什么时候忘记了?
当初冒充宋莹时,她只是想让宋莹也尝尝,被人冒名顶替的滋味。
宋萱是真的爱他,还是因为宋莹爱上了他,这些宋萱已经不想去分辨。
她眼睁睁看着沈翊将宋莹揽入怀中,紧张的神情仿佛眼里只有宋莹一人。
他看向自己时,却自始至终都是平静淡然的脸,宋萱到死也不能瞑目。
为什么?
母亲爱宋莹,沈翊也爱宋莹,却无人爱她呢?
到底她是有多十恶不赦,才沦落到众叛亲离的地步。
***
宋萱从回忆中情绪过来。
山野间不断传来归鸟啼鸣,绵长的哀鸣之音回荡在重重山峦间。
林木清扬,发出阵阵沙沙之声,浩荡的山风自天地间席卷而来,黄褐色的枯枝败叶,纷纷飘散,漫天零落。
她横冲直撞往山脚下跑,沿着崎岖山路一股脑地奔去,身后墨发被风带着高高扬起。
衣衫随风摆动,清透的风灌入她呼吸。
宋萱却有一种从未有过的轻松和自由,仿佛下一刻自己便会乘风而去。
心间那把不可撼动的枷锁,砰然碎裂。
就在半山腰路口的转角处,宋萱猝不及防被路边野草绊倒。
来不及惊呼,她便闷声摔入斜边草堆中,身体不受控制地顺着斜坡滚下。
林草茂密,这声响如石入大海,听不见丝毫声音。
所幸山中枯草覆盖,宋萱身上并未受重伤。
她停下来时,已经没入了不见光亮的灌林里。
她艰难翻身站起,才发现自己脚踝扭了。
掌心传来灼痛感,昏暗天光下,她怔怔地看着渗着鲜血的手。
宋萱无比坚定,那不是梦,她真的重生了!
不是作为宋家大小姐的宋萱,不是女配宋萱,是她自己!
她能感受到重新跳动的心脏,能决定自己的行为和想法,而不是受人摆布的木偶。
“别动!”
颈边抵过一把冰凉之物,泛着寒光的刀刃倒映着宋萱的眼角。
身后男人气息不稳,似是忍耐着疼痛一般,极力克制着紊乱的呼吸。
他手紧紧捂住宋萱的嘴,力气大的宋萱挣脱不开。
“想活命就别出声!”
宋萱急忙点着头,不敢发出丝毫声音。
男子拖着宋萱藏入矮坡下凹处,头顶上方闪过几处人影。
昏暗中危机四伏,连不了解状况的她都能感觉到几分凶狠杀气。
当宋萱的全身僵硬酸痛时,那人才慢慢将匕首递远,颈边还是传来丝丝缕缕的刺痛。
宋萱本是要下山,想知道宋莹是否来了砚州,方才到底是她的前世,还只是她的梦?
如果没记错,今日日落宋莹便入了城,几日后去往灵昀寺,路上遇见中毒昏迷的沈翊。
可没想到,她还未赶去查看,就被人拦下,此时的情况,也容不得她想其他。
宋萱紧闭双眼,内心止不住猜测。
这人身上血腥味浓厚,必是受了伤的,即使是这样,宋萱也打不过他。
逃跑,自己的脚踝又使不上劲。
方才几人似乎是在找此人,他应是在躲避仇家的追杀,自己若出卖他,难保不会被当作同伙一起杀掉。
他见自己时却未动手,可见他不是杀人不眨眼的亡命之徒。
也许还有转机!
身后的人一松开捂住她口鼻的手,宋萱大口喘着气,新鲜的空气进入肺部,才感觉自己活了过来。
但刀口却还是比着自己的脖子,宋萱正想着如何自救,那人却对着她哼笑一声。
宋萱感觉到他凑近了些,呼吸间的气息都若有似无地扫过她脸颊,她有些痒地眨了眨眼。
“你倒是聪明,不敢看我吗?”
宋萱闻言一愣,问,“你会杀我吗?”
“若你刚刚见了我的脸,我会杀了你。”
宋萱心中警钟大响,更是连眼睛都不眨一下。
一阵诡异的安静之后,他忽地开口,“你走吧,今天的事不准说出去。”
“睁开眼往前走,不准回头!”
宋萱颤抖着起身,脑袋都不敢晃动一丝一毫,就这样目不斜视地向前方走去。
走出几步后,宋萱反常地回过头,仍旧闭着眼睛跑到他身边。
他似也被宋萱的反常举动惊到,却未多显露,见宋萱仍然闭着眼睛,问道,“怎么又回来了?”
“你受伤了。”
“哗啦!”
布帛撕裂的声音在山林中有些明显。
宋萱撕开了衣袖,率先将一条白布条蒙住了眼睛,稳稳地系在脑后,保证它不会掉下去。
双手又在黑暗中摸索着,男人扼住宋萱手腕。
“干什么!”
“我这样就看不见你了。”
宋萱指了指脸上的布条,接着说,“要下大雨了,你在这里出不去的,会死。”
“我死不死,与你何干?”
男人语气轻蔑,蛮横地推开宋萱。
宋萱冷不防被他推地踉跄了几步,却没有走开,强硬地拉住他的手,认真道,“我能救你。”
砚州是宋萱从小生长之地,从前与三姨娘相依为命,她经常背着草筐上灵昀寺的后山采药。
这一带山林,她还算得上轻车熟路,哪里有她要找的草药也很快能找到。
宋萱十分迅速地找了几种止血的草药,摘下就塞入嘴中反复咀嚼,苦涩之味乍然溢满在口舌间,险些让她反胃呕吐。
她强忍着恶心,将所有药草嚼碎,扯下树上宽大的叶片接住药渣。
她沿着最快的路回去,直至走至路口方才停下,她小心翼翼用布条蒙上眼睛,向着男人躺着的地方走去。
所幸她回去时,他没有离开,该是信了她。
男人听见声响,宋萱快步走上前,他轻笑叹道,“真去找草药了啊?还以为你反悔逃走了,原来没骗我。”
宋萱不接话,只蹲下身开始熟练地处理草药。
“你蒙着眼怎么帮我上药啊?”
男人语气中没有了之前的凶横,反倒有些轻松戏谑,与不久前推宋萱之时判若两人。
“我不会看你。”
似是让他安心,也是要让自己安心。
宋萱蹲在男子身前,始终低垂着头,缓慢摘下眼睛上的布条,他腰腹血肉模糊的刀伤暴露在眼前,宋萱不由倒抽一口凉气。
他竟挨了这么多刀,还能和她周旋这么久?
幸好宋萱没有停歇,不然不等宋萱救他,他也要血尽而亡了。
宋萱忍住好奇不去看他,专心处理伤口。
风声越来越紧,宋萱重新系上布条,“你走得动路吗?砚州城门已关,很快就要下雨了,山上只有灵昀寺这个落脚地,你不想引人注目,我能偷偷将你藏入寺庙。
但......要快点。”
这时已经过了很久,恐怕雏菊已经告诉祖母,要来寻她了,宋萱更不能带着他出现在众人面前。
男人并没有反抗,宋萱搀扶着他赶路,他则指着方向。
果然如宋萱想得一样,雏菊等了宋萱许久未归来,便去告知了宋老夫人。
她避开人多的地方,悄悄将男子藏在了自己留居的禅房后,急忙出去唤回了要下山寻自己的僧人和侍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