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才听老夫人说已找到合适人选,叶鸿宣还以为她把先侯爷流落在外的血脉找了回来,害他慌得不行,结果来的人居然是叶闻钦。
他瞬间松了一口气。
一个残废,过来有什么用?
先侯爷和叶平洲刚死的时候,他的确提防过叶闻钦。
叶闻钦和先侯爷实在太像,还配合景军打过胜仗,老夫人很有可能绕过他直接恳求陛下把爵位传给叶闻钦,那他这个当老子的脸就丢大了。
他是庶子,本就不受宠。
先侯爷宁愿培养叶闻钦也不肯给他出头机会,害他直到现今也一事无成。
幸好五年前叶闻钦残疾毁容,老夫人权衡利弊后才把他养在名下,让他言正名顺成为定远侯。
他身体尚健全在坐上爵位后也受了不少冷嘲热讽,更别说叶闻钦这个瘸腿的残障。
叶鸿宣着急的神色逐渐变得淡定,从容地用衣袖擦干净泪水。
朱红色大门敞开,叶闻钦走了进来,夕阳余晖把他高大匀称的身影投射在石质地砖上。
叶鸿宣轻蔑地笑了笑。
他已经很久没见过叶闻钦了,早就忘了这个便宜儿子长什么样,不过应当很丑,毕竟脸上有那么大一块的烧伤疤痕,叫人看见都会做噩梦。
受伤的那条腿应该也已经萎缩了吧。
他的视线轻飘飘转移到叶闻钦的双腿,却在倏然间睁大眼睛。
叶闻钦不应该跛着走路吗?!
为何他的腿脚看起来那么利索,步伐稳健,每一步都踏实有力。
他的腿好了?
什么时候好的?!
叶鸿宣慌神时,叶闻钦已走到他身边,不卑不亢地向裴铮行礼。
今早老夫人出门时特意跟叶闻钦说了,叫他不必再装下去,是时候回到人前,并让他过两个时辰入宫面圣。
“你这是……”
裴铮产生了和叶鸿宣同样的疑惑,不太好意思一直盯着他的腿,便看向他上半张脸的银质面具。
叶闻钦垂眸,“臣的腿,是蓁宝治好的。”
“是我是我!”蓁宝从殿后的寝宫跑过来,眼眸迷迷瞪瞪的,脸颊红彤彤,显然是刚睡醒。
她抹了把嘴边的梦涎,不好意思地告诉裴铮:“我不小心把你的枕头弄湿了。”
裴铮还没说什么,蓁宝坐到他旁边,用小屁股挤了挤他,“让让。”
裴铮听话地往旁边挪了挪。
“说谎!”
殿内猝然一声暴喝,吓得蓁宝和裴铮兄妹俩眼睛都直了,惊讶地看向激动到面红耳赤的叶鸿宣。
“叶闻钦的腿,连太医都束手无策,蓁宝一个五岁的小姑娘怎可能治好?”言辞激烈到口水狂喷,蓁宝和裴铮不约而同缩了缩脖子,有点嫌弃。
叶鸿宣愤然瞪向叶闻钦,大声质问:“你治好腿为何隐瞒不报?是不是想欺君?!”
竟把他这个亲生父亲都蒙在鼓里,逆子!
裴铮轻敲手指,“朕这把龙椅要不要让给你坐?”
他还没说话呢,叶鸿宣就批上欺君了。
“你是皇帝还是朕是皇帝?”
叶鸿宣连忙趴地请罪。
“就是我治好的咋啦?我比太医厉害那么一丢丢。”蓁宝目光狡黠,“你怎么那么激动?儿子恢复了,你一点都不开心吗?”
要换作从前,叶鸿宣早就怒斥蓁宝放肆了。
可蓁宝如今是摄政王的女儿,皇帝的亲堂妹,迟早要入玉碟的郡主,他不敢质疑蓁宝的话。
“微臣自然高兴。”叶鸿宣不甘心得很,“只是叶闻钦同定远侯府并无血缘关系,更何况他已毁容,身体亦有残缺,如何袭爵?”
蓁宝笑得跟只小狐狸似的,“你凭什么以为我能治好大哥的腿,就治不好大哥的脸呢?”
“大哥,快把面具摘了,闪瞎大王八的眼。”
叶闻钦有些无奈地看着蓁宝,摘下了面具。
他的容貌更像柳雪吟,面部线条柔和,五官优越精致并不十分张扬,只是以往戴着冷硬的面具加深了凌厉的气势,眼如丹凤,眉如墨画,肤色如玉般冷白,长相用‘轩然霞举’形容最为恰当。
叶鸿宣倒抽了一口冷气,愤怒地喘息着。
“叶闻钦已经不是侯府的子孙,没资格袭爵!”
“叶闻钦是老身的亲外孙!”
老夫人平底一声惊雷,就连装死的龚小娘也下意识撑起了腰身,神情诧异。
“老夫人,你是糊涂了不成?”叶鸿宣冷笑,“叶闻钦的生母柳氏是商贾出身的庶民,同你、同定远侯府并无瓜葛,叶闻钦如何就成了你的外孙?”
要这样的话,他和柳雪吟不就成了名义上的兄妹?传出去会被人笑掉大牙吧,这老太婆为了夺走他的爵位真是无所不用其极。
老夫人压根没把他放在眼里。
“陛下,老身曾在三十多年前丢失过一个女儿,这个女儿就是老身的前儿媳,如今的皇商柳雪吟。”
夫妻本是兄妹,在外人眼中会是话柄和笑料,就算两人没有血缘关系也会被调侃成黩伦,她本想瞒下此事,收雪吟为义女。
但雪吟受了那么多年苦,因身份被人嬉笑怒骂,她实在是想还雪吟一个清白。
外人如何看待定远侯府那是外人的事,他们的闲话和中伤无法伤到她分毫,她本就是不太在乎脸面的人,如今为了女儿,就更不会介意。
她要让女儿光明正大入定远侯府族谱,堂堂正正地去祭奠自己的父亲和兄长。
叶鸿宣愕然失色呆跪在地,心脏几乎停跳。
就连叶闻钦也抿紧了唇。
裴铮‘啊?’了一声,心说话本都没这么刺激。
怪不得听皇叔说叶闻钦有先祖之风,原来是外孙肖外祖父。
“开玩笑的吧?”
震惊之下,叶鸿宣连礼仪也不顾了,站起来走过去抓住老夫人的双臂,“你是骗我的吧?!啊?!”
柳雪吟怎么可能会是三十七年前丢失的叶致遥?!
这老太婆找了那么久都找不到,怎么可能忽然就找到了呢?!
他们是不是串通来蒙他呢?!
御前侍卫立马上前把叶鸿宣拉开,叶鸿宣没站稳摔了个趔趄,配合茫然的表情分外狼狈。
老夫人伸手起势道:“陛下,老身已经亲自证实,此番若有虚言,必遭天打雷劈。”
裴铮知道定远侯老夫人向来言而有信。
他也没想到这件事居然那么巧合。
柳夫人就先侯爷念了几十年的小女儿。
找到女儿就是先侯爷的遗愿。
叶家父子为国捐躯,他自然要为功臣达成心愿,让柳夫人认祖归宗。
“褫夺叶鸿宣定远侯爵位,准柳氏及其二子入定远侯族谱。”
至于爵位,大景律法有规定,若是无嫡亲子嗣可继承爵位,可从直系血亲中择人。
可叶闻钦尚且年轻,多年残疾未有建树,让他袭爵恐怕难以服众。
裴铮为难地摸了摸眉毛。
“陛下!”守在门外的福安公公匆匆忙忙走到裴铮身边附耳说了句什么,裴铮的脸色猛然变得凝重,紧接着就把目光投向了叶闻钦,眼神思索。
他随意指了指叶鸿宣。
“剥去他的侯爵服制,赶出宫。”
“不!陛下!不!”在叶鸿宣绝望的吼叫中,御前侍卫无情地将他拖了出去。
裴铮古井无波,思忖片刻后道:“龚氏赐死,至于这二位。”他看向大夫和龚屠夫,“各打十大板吧。”
大夫劫后余生般松了一口气,他还以为此次进宫死翘翘了呢。
龚屠夫则是一脸茫然。
“皇帝,为什么要杀我女儿啊?你杀就杀,干嘛要打我啊,我做错了什么?”
裴铮没有理会,禁军将两人拉了下去。
“老夫人先去偏殿等候。”裴铮抻腰松着筋骨,“朕有事要同叶闻钦说。”
老夫人略微迟疑,被蓁宝拉着去了偏殿。
等她们走后,裴铮面色肃穆地告诉叶闻钦:“拓跋部袭击了边城的百姓,边城守城将领不敌,你可愿出征讨伐拓跋军队?”
拓跋部是边关草原发迹的小部落,擅长骑射,裴铮的高祖父御驾亲征拿下了拓跋部,并入大景国土,并减免了他们半数税收,百年来一直相安无事,只是这一代的拓跋王爷狼子野心,不甘心屈服在大景统治之下,一直暗自训练军队,准备群起而攻之。
裴铮因此忧心忡忡,如今拓跋部装都不装了,直接侵占了边城。
皇叔刚回,他不想皇叔太过劳累,如今正好有合适的人选,正好让他和朝中文武百官见识见识叶闻钦领军打仗的本领有多大。
失意五年,他还是不是当年那个少年英才。
若是此战大捷,他就有资格承袭定远侯爵位。
叶闻钦幽深的眸中闪烁着激昂的光。
“臣,定不辱命!”
──
叶鸿宣在众目睽睽之下被御前侍卫扔了出来。
他穿着里衣摔倒在地滚了几圈,狼狈不堪,又听见了围观百姓的嘲讽声。
“听说这定远侯不是先侯爷亲生的,是他姨娘嫁作人妇前和情郎勾搭,珠胎暗结。”
“还称呼他定远侯做甚?他如今就是庶民一个,没钱没势,难登大雅之堂的私生子!”
“真没想到他娶的那商女才是侯府千金,之前嫌弃人家和长嫂偷情,觉得商女配不上他的身份,如今风水轮流转,是他配不上人家的才对啊!”
“就是自作自受,造孽自有天收!”
“我就说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先侯爷怎么可能有这么窝囊的儿子,原来是个野种。”
“怪不得他厚颜无耻和长嫂生了个野种呢,原来他自己就名不正言不顺啊!”
“尊贵的侯爷沦为庶民,落差那么大,还不如死了算了!”
“没了侯爷的俸禄和食邑,他今后怎么活哟!”
“真是令人唏嘘,他前妻如今是京城首富,而他一夜之间沦为了没有生存技能的平民,叫他和离,肠子都悔青了吧!”
叶鸿宣被百姓们指责得无地自容。
他的存在就是一出彻头彻尾的笑话!
他一直认为自己即使是庶子出身也比柳雪吟要高贵许多,先侯爷要他娶柳雪吟的时候他还觉得这是侮辱,柳雪吟甚至不配生下他的孩子。
叶闻钦和叶观棋体内流淌着商女的血,对他而言是奇耻大辱,所以之前他做梦都想除掉这两个孽种。
结果他是姨娘和乞丐苟且生下的孩子!
而他一直瞧不起的柳雪吟是侯府千金!
开什么玩笑?!
他的爵位、他的身份地位就这么没了!他不甘心、不甘心啊!
万般谋算,到头来一无所有。
老天爷为何要如此待他?!
不对,他并非是一无所有,他还有妻子和儿子。
他和柳雪吟十六年的夫妻情谊,柳雪吟看他那么惨肯定不会见死不救的!
还有他的两个儿子。
天下无不是的父母,就算他曾经残害、冷落过他们,他们也应该承担起赡养他的责任,生他们养他们,已经尽到一个父亲的责任了不是吗?
也不想想叶闻钦和叶观棋有如今这般成就是遗传了谁的基因。
他们如今这么优秀,都要归功于他叶鸿宣啊!
在异样的目光中,叶鸿宣仓皇又窘迫地爬了起来,他要去找柳雪吟,跟她道歉,求她原谅,柳雪吟不必再欲擒故纵下去了,他不想折腾了,从今以后他们一家四口好好过日子,他会用往后余生补偿妻儿。
他跌跌撞撞地朝着定远侯府方向走去,差不多走到门口时,颈后倏然传来一阵剧痛,两眼一翻晕了过去。
再醒来时是在一个昏暗的房间,他被牢牢捆在柱子上,无法挣脱,房间窗户紧闭,只靠一盏烛火照明。
面前站着一个窈窕的身影,看不清长相。
叶鸿宣精神绷成了一条线,“你是谁?”
那个身影微微动了动,走到了烛火旁。
叶鸿宣戒备警惕的神情瞬间消失,欣喜若狂道:“雪吟,你是来接我回家的吗?”
他面前站着的正是面无表情的柳雪吟。
他自顾自笑着道:“我已经知道你的身世了,你能找到亲生父母,我替你高兴,多亏我娶了你回家,不然你一辈子都不可能和侯府有交集。你理应谢我,但夫妻本是一体,用不着跟我客气。”
说完,愧疚地低下头。
“说实话,冷静了那么久,我也想清楚了,我最爱的女人还是你,跟余氏和薛氏就是玩玩而已,与你和离这段时间,我很痛苦,也很想你,都是我的错,我们和好可以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