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彦章骂了一句,随即拔腿就跑,脚底下速度极快,就像一只偷了灯油的耗子,带着一种做了坏事却无人能奈何他的得意。
项小满咂了咂嘴,琢磨着逮机会要好好逗逗他,眼中的光芒略显顽皮,坏心思更是层出不穷。
然而想了半天,最后突然涌起一股怜悯之心,觉得实在不应该仗着自己聪明绝顶,就去逗弄一个蠢憨憨,又自我感动地反省了好一会儿。
眼瞅着天色逐渐暗了下来,何文俊仍是杵在那一动不动,项小满忍不住轻轻搡了他一下,小声问道:“何大哥,一封信而已,用得着想这么久吗?”
何文俊的脸色有点复杂,他看了项小满一眼,眼眸中蕴藏着一丝担忧,微微摇头:“小满,我觉得,你这封信写的不是时候。”
“咋了?”项小满有些不解,身体微微前倾,想要看透何文俊在想什么。
“我知道你给他写信,是已经认可了他为官刚正,觉得他见到不公定会去管,但是……”何文俊深吸了一口气,叹道,“那封信要是送到了他手里,有可能会让他再度陷入麻烦。”
何文俊想了很久,说出的话,每一个字都经过深思熟虑。他斟酌着用词,就是想在表达清楚自己看法的同时,不让项小满再有负担。
“贾淼此人,的确值得信赖,可是你别忘了,他已经被罢官免职,现在是戴罪之身。”
何文俊轻轻摆了摆手,招呼项小满跟他去吃饭。两人穿过小径,晚风带着庭院中的花草香和雨后泥土的清新,却也没能驱散他们心中的愁绪。
何文俊沉吟着,边走边问:“小满,你说这个殉葬制度,获利者都是谁呢?”
“还能是谁?反正不会是那些穷百姓苦哈哈。”项小满脸色阴沉,声音也有些发冷。
一谈起这件事,他就觉得脑子不够用,他实在想不通,都说人死如灯灭,可那些权贵们,为何生前享受了荣华,死后还要大量的陪葬,金银珠宝不够,竟然还要牺牲活生生的人命。
“这个啥狗屁的人殉,就是对生命的极度亵渎……”
从他与赫连良平起冲突开始,所有的话就已经说开,他也没再像之前那样独自愁闷,而是肆意地发泄着心中的愤怒。
“说来说去,只是为了满足那些权贵们的虚荣……”
“是啊,真是一个残酷又毫无人性的制度。”何文俊应和着发出一声感慨,深深地看了项小满一眼,问道,“小满,你可曾想过,在这个制度背后,还隐藏着什么更深层次的原因?”
项小满扭头看向何文俊,眼中闪过一丝疑惑:“更深层次的原因?”
何文俊点了点头:“不论是地位还是财富,都只是表象,殉葬制度的根源,是人们尤其是当朝者,对权力的极端追求和对生死的无知。”
何文俊背着手,微仰着头,姿态宛如项谨教导项小满时一般。
他长长地叹了口气,继续说道:“这种极端,甚至到了坟墓里也要追求极致的权力,崇高的地位,无尽的财富,和前呼后拥的奴仆,而就是这种极端,又恰恰表明了他们对生死的无知。”
项小满难得见到何文俊这么直白的表达自己对权贵的态度,听得有些入神。
在听到生死二字时,不禁又脱口问道:“何大哥,你说人死了会去哪?这世上有鬼神吗?”
“圣人有言:务民之义,敬鬼神而远之。”何文俊笑了笑,“岂不闻:子不语怪力乱神,君子当正道在心,你只需记得人是赤裸而生就够了,至于死了以后会魂归何处,又有谁能说得清呢?”
项小满讷讷地点了点头,虽是点头,却也不代表他听懂了。
何文俊见他眉头紧皱一言不发,突然又问道:“小满,你知道我第一次觉得你不同凡响是什么时候吗?”
项小满一怔,摇了摇头。
“是你求公子开办书院的时候。”何文俊轻声一笑,眼神中流露出淡淡的回忆之情,“咱们初次见面,是在阴暗的牢房之中,你当时把我分析得头头是道,那种敏锐的洞察力着实让我吃惊,但那时,我也只当你有些聪明而已。”
项小满嘿嘿一笑,挑了挑眉,意思是我也觉得自己特聪明。
何文俊看着他的模样,有些忍俊不禁,缓了一下,又接着说道:“可当你说出开办书院的原因时,那一句‘让他们读书识字,明礼知仪,不要等长大以后还愚昧无知。’算是让我彻底折服于你。”
项小满收回笑容,挠了挠头,破天荒露出不好意思的神态。
“可是,这世上的大恶,往往都是出自那些有学问的人手中。”何文俊话锋急转,“朝廷的那些权贵,哪一个不是学富五车,哪一个不是满腹经纶呢?”
项小满脚下一滞,愣在了原地。他不明白何文俊说这话的意思是什么,难道开办书院还有错了?
何文俊也停下脚步,看着项小满,意味深长的说道:“所以,我一直在想,如果连读书也不能改掉人的愚昧,也无法让他们正视生死,那问题究竟出在哪了?”
“这……”项小满一脸迷茫。
“这个问题,你可得好好琢磨。”何文俊淡淡一笑,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继续往主院膳厅走去,同时又道,“至于我之前所说,你那封信会给贾淼带来麻烦,你可明白原因了?”
项小满轻轻点了点头,随即又立刻摇头,他这会儿有点懵,就算是明白,也被何文俊这越发深刻的想法打乱了,根本不知道该怎么表述。
何文俊看出了他的迷茫,并没有强求他回答,而是耐心地解释道:“贾淼天中县一行,触犯了太多人的利益,如今是戴罪之身,正处于风口浪尖,他的一举一动都受那些朝廷大臣们的关注。”
“殉葬之制根深蒂固,而人殉更是以皇室为首,和权贵们的一种特权,如果他因为你的信而草率上书,请求废除这一制度,那么他冒犯的就不仅仅是那些大臣,更有可能得罪皇帝。”
项小满心中一惊,这些问题他还真没想过,他只是认为贾淼遭贬是皇帝在掩人耳目,皇帝这样大费周章,不就恰恰证明他对贾淼的看重吗?
而贾淼,又是一个正直的有些魔怔的人,他平日是没有关注过人殉这种事,可他一旦知晓,定是会有所触动,由他上书朝廷,实在是再合适不过。
可项小满却忘了,阶级间的矛盾,岂是他一个贾淼,一个罪臣就能转变的?
沉吟良久,望着那已经挂在树梢的圆月,项小满突然轻笑了两声,笑容里满是不甘与自嘲:“我好像啥都没干好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