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嬴政表示心情很复杂。

原来有时候眼界开阔了,反而会让自己更加烦恼。

比如说他听懂了夫子的帝国三百年周期率大限之论断,也明白土地兼并,迟早会让全民税基逐渐崩溃。

这是不可逆的。

嬴政对此感到相当无奈。

但更让他无奈的是……

大秦根本延续不到三百年。

夫子从一开始的国运论谋划,就是按照让大秦国祚超出一百年的标准。

要说具体的因由。

其实还是关中勋贵世家与中原士卿阶层的差异化。

以商贸经济换取政治资源。

注定是一眼可以望到头的暂时妥协。

大秦真实的国祚传承时间。

取决于军队的腐化程度和速度。

那么问题来了。

关中军武阶层攫取到大量的土地和钱财,他们还能一直维持尚武之风吗?

答案自然是否定的。

“哎!”

王翦一声长叹的道:“我们老一辈卧冰尝雪的拼命,就想让子孙后代能够少些压力……却也必然会导致一代不如一代……”

王翦明白,拿他儿子王贲跟他比。

没有任何可比性。

同样的。

拿王离跟王贲比。

也是没有任何可比性。

纵观整个关中军武阶层,也就军武蒙家的蒙恬和蒙毅,还算青出于蓝而胜于蓝。

其余全部都是在走下坡路。

照这个速度下去。

再有两三代人,也就是百年光阴。

恐怕曾经堪称虎狼的大秦锐士,都得步魏武卒和齐之技击士的后尘。

没办法。

这是无解的。

一个军队的巅峰战力,肯定是有时限的。

就像帝国会有三百年的大限周期。

世事皆有寿命。

无可例外。

上位。

许尚本能的想到了战力无双的金军,铁浮屠什么的。

前期三千打十万。

甚至于完颜阿骨打率领两万金军,就能把大辽天祚帝麾下的七十万大军火速击溃……尔后天祚帝连退五百里……

纵观历朝历代。

创一代的金军战力,都绝对是排得上号的。

结果。

仅仅不到四十年。

金军就彻底废了,被南宋诸将各种按着暴打,愣是没有半点办法。

这口黑锅必须得由完颜四太子来背。

而大秦军武战力下滑的黑锅,根据青史战绩进行评判,九成九得让王离来背。

因为王离的二十万长城军团,在巨鹿被项羽一战横扫。

无论怎样的理由。

都无法掩盖王离的惨败。

……

回到此刻。

王绾接过话茬:“哈哈哈,儿孙自有儿孙福,多生几个的话,总有冒尖的能够有出息。”

王绾整个人显得相对比较乐观。

他代表的是整个关中勋贵派系。

对于夫子之言。

他选择辩证性的看待。

因为关中那么多的家族,总不可能全都不出人才,也是有好少年的嘛!

没必要搞的太过悲观。

反正只要能够维持住关中的军武战力,一切问题就都不是问题。

“言之有理。”

许尚笑笑,也没驳斥什么。

今儿个就是开海期间,随便聊聊。

个人有个人的看法。

百年太远。

实在要争……

那也只争朝夕。

这时。

尉缭子饶有兴趣的道:“许公,依我之见,一个帝国的周期大限,应该不仅仅只是土地兼并的税赋问题吧。”

尉缭子认为大秦现在疆域涵盖九州之广阔。

如果未来出现问题。

必将是一系列的连锁反应。

就像姬周的前车之鉴一样。

许尚点头:“除了全民税基的兼并崩溃周期,还有人口极限周期和天时轮转周期。”

许尚又提出了两个新的概念。

从姬周的【贵族国有经济】,再到大秦的【大型庄园式经济】。

进而引出土地兼并的王朝周期律。

但……

更加细致的王朝周期律因素。

其实一共有三个。

分别是税基、人口、天时。

“小儒生。”

许尚再度开始点名,道:“由你来按照老夫的论点,扩展性的说一说。”

顿时。

扶苏虎躯一震:“啊?我……晚辈……”

该来的终于还是来了。

我们的长公子同志,最终还是没能逃得掉夫子的临堂检验。

并且第二个问题明显难度还要更高一些。

从某种角度来说。

扶苏现在有点像西游记中的奔波儿灞……你去把唐僧师徒除掉……

这题属实有点超纲。

扶苏只能尴尬的挠头苦笑。

尉缭子见状勾起嘴角道:“许公,还是别为难年轻人了,就让我们几个老家伙想一想吧。”

尉缭子适时的出声解围。

扶苏立马感动的稀里哗啦。

许尚随意的道:“都行,那你们谁能来说道说道。”

尉缭子想了想:“其实许公你所说的人口极限周期,顾名思义,已经很明显了。无非就是人口无法超出当下的生产力上限,亦或者土地的承载上限,否则……就会不可抑制的出现动乱。”

尉缭子给出了自己的见解。

众人闻言纷纷点头。

王翦只觉尉缭子着实有点东西,因为后者没怎么跟夫子相处过,却屡屡能够接着夫子的话茬,这是相当不容易的事情。

王绾则是本能的联想到了儒法两家的观点之差,比如上古时期资源多,遂人性质朴本善。

现今人口越来越多。

干啥都得明争暗斗。

自然人性为恶。

这么一来。

人啊!

终究是环境的造物。

旁侧。

许尚缓声道:“对,所谓人口极限周期,便是因为全民的人数往往是以几何倍数叠加上升。”

“但生产力想要对应的实现翻番增长,往往是不可能的事情,所以盛世一般都只会发生在人口较少的帝国前期。”

“等到帝国中后期,人口严重超出土地承载上限,生存资源变得过度稀缺,就会发生两件事……”

“第一,中下层的民众不愿意生孩子了,因为养不起。”

“但农耕宗族式社会,你不生孩子,就意味着没有男丁,然后生存空间会受到进一步的挤压。”

“第二,人们在有限的资源下,为了无限博弈,仍旧不得不大量繁衍男丁,以维持宗族势力。”

“直至整个帝国无法承载,便会酿成天下大乱,这本质上并非是推倒重来……而是通过纷乱和战争祛除多余的人口,让生产力和土地重新回到可分配的富裕阶段。”

“不过一两百年后,就又会再度重启一个循环。”

……

西方有个说法,叫做【马尔萨斯陷阱】。

也就是人口和生存资源的关系,存在一个极限值。

若是超出了红线。

人类内部就会重新洗牌,消灭多余的人口。

另外。

还有一个以老鼠为群体的乌托邦实验。

即:老鼠们会从最初的繁衍时期。

到扩充奋斗时期。

再到族群数量平衡时期。

最终变成逐渐消亡时期。

这是两个发展方向。

我们华夏的古代,始终都在重复马尔萨斯陷阱的循环,因为农耕文明的形态,再叠加儒家的宗族制度,使得越穷就越要生孩子。

这就好像思想钢印一样。

在现世的落后地区,也依旧在重复上演这一现象。

传宗接代是一方面。

更重要的是农耕宗族时代,没有男丁,你就一定会受欺负,这是很无奈的事情。

今天宅基地被占,明天隔壁把稻田里的水给截流了。

怎么办?

只能生……

最终就变成了越穷越生,因为只有这样才可能重新夺回属于自己的生存资源。

再观发达的城市区域,我们都不愿生小孩了。

这就进入了文明的第二形态。

乌托邦式的自然人口衰减。

比如有个说法,我们不存在所谓的种姓制度,只因我们的祖上都是高门大户。

这个说法的背后。

便是只有中上层占据较多生存资源的人,才能够开枝散叶,繁衍生息。

至于我等现代化的原子螺丝钉……

首先:由于时代的发展,我们不再需要宗族,甚至不再需要亲戚。

其次:我们可以更轻松的仅靠自己,就能养活自己。

如此一来。

不愿生孩子就会变成必然。

没有宗族亲戚的血脉传承规则逼迫。

也没有了自我生存的倒逼。

我们注定会走向乌托邦式的自然衰亡。

“夫子今天所说的话题,都好宏大。”

阴阳家邹奭忍不住感慨了一声。

嬴政笑笑:“总感觉夫子今天是从道家的角度,进而剖析帝国周期大限的规律。”

嬴政平时比较少会思考这些事情。

因为他聚焦的都是当下正待解决的时政。

像这种人口超出上限什么的。

嘶,头皮发麻。

感觉就算想了也没啥用。

因为无从解决。

总不能废除儒家的宗族制度,再重新全面推行法家的什五户籍制度。

这显然并不符合大秦由战转治的战略方针。

更何况秦法中的连坐制度都已经被废除了,这就说明宗族制度必然会取代什五户籍制度。

只因大秦的郡县制度,需要有宗族在基层配合施政。

如果大秦想要用官吏彻底取代宗族……

做不到。

因为这样搞的话,只会使得官僚群体膨胀到一个全新的高度,让国库的俸禄支出,不堪重负。

只会更加麻烦。

“分析一个王朝从发展到灭亡的过程,自然就得把视角放的高一些。”

许尚也知晓,说三百年王朝周期律什么的,对于大秦没啥实质作用。

可是这个概念,总能让后续的统治者,认识到帝国正处于一个怎样的阶段,进而保持自我清醒的认知。

许尚觉得……

他之所为。

多多少少,还是有些意义的。

“最后一项。”

许尚咧嘴:“天时轮转周期……”

话音未落。

只见王翦主动抬手示意道:“夫子,我最近专门了解了一下匈奴人打草谷的规律。他们南下抢夺盐粮物资,无非就是为了过冬……”

“但很显然,并非每个冬天的温度都是一样的,因此我判断夫子口中的天时,便是指凛冬严寒,迫使外族南下跟我们拼命。”

“比如早先有阵子极西之地的古羌,就闹的非常凶,这些都是共通的道理。”

……

王翦不愧是大秦武成侯。

立马就从天时二字中,分析出了外部压力。

也就是异族南下求存。

说白了。

就是游牧文明为了活下去,只能选择挤压农耕文明的生存空间。

这就是天时轮转大限。

非人力所能扭转。

“……”

嬴政没有说话,他听的是频频点头。

因为他也本能的注意到了这一点。

所以。

他才要修万里长城。

以巩固华夏的千秋万代之基。

未来纵然大秦覆灭。

可长城仍在,照样能够化为龙脉,庇佑华夏子民。

旁侧。

王绾则是本能眯了眯眼,他在想……之前庙堂上一度疯传,匈奴威胁论什么的。

其实就是军武激进派要打仗挣军功。

他总感觉……

等到始皇和二世扶苏过去以后,待三世登基,又恰逢天时严寒,北方游牧疯狂南下。

届时。

北境异族威胁论。

必将重新提上日程。

这样一来,似乎夫子的大秦军武战力必然腐败,就会不攻自破了。

因为北伐会让大秦锐士重新焕发第二春。

王绾总感觉他能得出别样的结论。

尉缭子附和道:“嗯……依我之见,许公的天时轮转周期,应该不仅仅只是单指北境会有严寒,我华夏九州的天灾,在某几年似乎也会出现的更为频繁,这其中是否也存在些许规律?”

尉缭子代为补充出了天灾规律周期。

这下王绾有点愣住了。

如果只是外患的话,大秦历经三世,大概率还是能够轻松顶住的。

可如果九州国内也出现了大量天灾的话。

那就真有些麻烦了。

自古都是内忧大于外患。

如果上下一心,又风调雨顺,所谓北境蛮夷,就根本不可能掀起什么风浪。

“尉缭确实一语中的,说中关键了。”

许尚想了想,道:“我们华夏处于一个区域性季风带循环,也就是大概以十二年为周期,旱涝循环……重复大旱之后,必有大涝。大涝之后,必有大疫。”

“中间再穿插地震,狂风,蝗灾等等。”

“总而言之,福无双至,祸不单行。”

“从古至今,天灾都是对国家的一大考验,应对的好,便国运绵延。”

“若应对的不好,那就必然得面临内忧外患的集中爆发。”

“如此,三百年王朝周期律的三大要素,也就全都讲完了。”

“小赵,后续记得篆刻入册,以供后世之君开拓视野,更为了解九州华夏之兴衰。”

……

许尚的所言,都是有着现代气象学家的总结为基础。

比如东亚季风带,胡焕庸线,以及爱辉腾冲线以东的区域,包括我们九州华夏,会周期性的旱涝循环等等。

当然。

这些新概念。

许尚就算说出来了,先秦时代也没人听得懂。

索性他就用【天时轮转周期】进行归纳替代,也更加能够让后世之君理解并接受。

嬴政闻言连连举杯的道:“夫子放心,您之所言,我都有谨记于心,后续便会编撰成册,作为国书永传。”

嬴政表示,就算没有夫子的交代,他肯定也是要记录的。

不然。

岂非白白浪费夫子的苦心?

阴阳家邹奭顺势奉承出声:“夫子,过往晚辈总觉得唯有道家天宗北冥子,方才让人觉得高山仰止。现在看来……古今未来,恐怕都只有夫子才能够做到欲与天公试比高,实乃真正的其犹龙耶啊!”

好家伙,邹奭着实会说话。

昔年孔子吹嘘老子的四字真言。

现在都被他照搬在了许尚的身上。

紧接着。

王翦连声称赞:“我每次与夫子坐而论道,都能生出醍醐灌顶之感,这着实是此生莫大之机缘。”

王翦的人情世故,向来十分熟络。

王绾拱手举杯:“夫子以出世之眼界,剖析入世之规律,这估计是天宗北冥大师也无法做到的。我大秦能有夫子,实在幸甚。”

王绾心中对于许尚的诸多论断,多有唱反调之意,不过他面上还是很服帖的。

最后。

扶苏欲言又止很尴尬,漂亮话都让旁人给说了,他咋个办啊?

半晌后。

扶苏只能举起酒壶道:“晚辈多谢夫子教诲,我干了!”

说完,扶苏提壶痛饮。

好一个干脆少年郎。

“哈哈哈!”

许尚见状大笑开怀,他很喜欢这种讲完课以后的氛围。

怪不得皇帝都喜欢宠幸奸臣……

果然是令人心情愉悦啊。

忽的。

黄昏日月交替之际。

极东的海天一线处,竟然再度浮现出了玄之又玄的蜃景!

“咦?夫子……”

阴阳家邹奭第一时间站起了身。

很快。

许尚、尉缭子、嬴政、王翦和王绾纷纷起身张望……

只见海天蜃景之中,逐渐变得清晰。

那是一列列的士兵,手持三四米的长矛,身背圆盾,军势浩然。

两侧还有重骑兵携头并进……

许尚蹙眉:“这……马其顿方阵,亚历山大……东征!?”

嬴政:“……”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