凡存心养性之理。
穷神知化之方,天人感应之机,治忽存亡之候。
莫不毕书之。
此乃后世的【天人感应学说】,号称儒家降龙学,专限王权。
自从汉武帝罢黜百家,独尊儒术以后。
公羊大儒董仲舒顺势把【天人感应学说】完善到了极致。
第一:灾异遣告说。
皇帝若是倒行逆施,天道便会降下灾祸,以示惩戒。
第二:天人同类说。
天与人能够互相感应。
是以:人有悲喜,天有阴晴。
纵观九州世人,以气连通天地。
阳为德,阴为刑。
若世人……包括天子、士卿、平民,无德者,天当罚之。
综上。
便可看出儒家集大成者的【天人感应学说】,本质上乃是墨家的核心理念。
因为是墨翟最先提出具体的【奉天事鬼】,以及【法天】、【仁地】等等的概念。
你做坏事。
上天便会让鬼神惩戒你。
儒墨的区别在于。
儒家把墨家的鬼神环节给祛除了。
而是直接搞出了天人相通,灾异为戒。
从某种角度来说,这与【民代天行】非常相像。
只不过说法不同了。
民代天行,人人皆可承袭天命。
天人感应学说属于退了一步。
天命唯皇帝专有。
但皇帝却需要受到上天的监督,外加灾异的节制。
西方也存在过相应的平衡皇权之手段。
即:自由大宪章。
王在法下,确立了私有财产和人身自由神圣不可侵犯。
共计六十三条。
全面保护了贵族和教会的特权,外加骑士、市民的利益。
国王若有违背。
各方阶层皆可收回自己的效忠,高举法理和大义的旗帜,推翻暴王的统治。
因此。
东西方都存在框限皇权的关键事件。
那么问题来了。
嬴政能接受王在法下的说法嘛?
显然不能!
这跟直接当面告诉明朝嘉靖皇帝,你的儿子也通倭一样。
陛下何故谋反?
任何一个皇帝,只要有实权,立马就会镇压逆乱之人。
东方的帝制时代。
乃是典型的王在法上形态。
包括商君之法,也是围绕君王为核心的法。
依旧是王在法上!
这种时候,就不得不佩服华夏儒生的创造力了。
既然帝王必定凌驾于法律之上。
那便可以用天道灾异的名义框限之。
而【天道灾异的解释权】又在谁手中呢?
自然在官僚士大夫群体的手里!
以至于汉朝之后,历朝历代都出现了一个很着名的现象。
但凡九州各地发生了水患、干旱、蝗灾,皇帝立马就得颁发罪己诏。
比如汉朝皇帝,便有十五位表示敬天爱民,罪己责躬。
其中汉宣帝罪己8次。
汉元帝罪己15次。
汉文帝罪己12次。
再往后。
唐朝八位皇帝颁布过罪己诏。
宋朝七位皇帝颁布过罪己诏。
尤其两宋期间,灾害频发……
这就导致有宋一朝,皇帝几乎年年罪己,甚至一年罪己两次。
万方有罪。
罪在朕躬!
诚然。
在许尚看来,不断走向集中的帝制皇权,理应有所框限。
但这并不意味着后世儒家士大夫可以一手遮天!
他今日……
便要把天人相应,天人相通全部扼制在摇篮之中!
注意。
不是扼杀。
而是扼制。
皇权的绝对集中,也未必全都是好事。
所以。
许尚从很早便想好了具体的应对策略。
即:三分天命。
权力这个东西,最妥当的办法便是一拆为三。
皇帝不可以乱来。
儒家在【天道灾异的解释权】方面,也必须得有所平衡。
当然。
眼下最重要的还是需要先顾及一下辩论的胜负。
许尚打算让小儒生用荀子的天人相分,去对付毛亨的天人相应。
我拿你老师的学说制裁你!
我看你怎么办!
尔还敢欺师灭祖不成?
如果毛亨真能豁得出去……
许尚再让扶苏用后手对付之,此为万全之策也。
就这样。
“哇!”
扶苏听着夫子的耳语传授,时不时发出惊叹的声音。
惹得嬴政好奇的不得了。
华阳太后也频频侧歪身躯,想提前听听夫子的高论。
然而。
许尚的声音很小,只有扶苏一人可闻。
周围。
众多百家名仕也纷纷交谈起来。
“看来这次关中确实来了个不得了的人物啊!诸位有谁认识的吗?”
“没见过,闻所未闻……”
“不知这个小儒生,在那位长者的教导下,又会说出怎样的惊天言论。”
“呵呵!天人相应,古之通理,任他百般造化,此番也必须毫无异议。”
“咳咳!你要是这么说的话,荀子前辈岂非很尴尬?”
“荀夫子的天人相分只是一家之言,谁能佐证之呢?这个事儿本就是无法证伪,也无法证实的。那么就只能看谁的理论更加完备了!”
……
众多百家名仕显然都更看好毛亨的天人相应。
正所谓国之大事,在祀与戎。
如果天人相分……
历来祭祀天地的古礼,似乎都可以直接废除了。
这显然是不可能的事情。
旁侧。
胖乎乎的乐正氏满脸慈祥的道:“根据【尚书-洪范】所载,曰休征:曰肃,时雨若;曰乂,时旸若;曰晰,时燠若;曰谋,时寒若;曰圣,时风若。”
“只要皇帝能够保持谦恭仁义,上天便会按时下雨,鼓励农桑,百姓安居乐业。”
“是以政通人和,四海升平。”
“世间美好,莫过于此。”
……
【曰休征】,其意便是美好的征兆。
即:先秦儒家把世间祥瑞之事,与皇帝的谦恭仁义进行绑定。
本意是想让皇帝施行德政。
然。
后续儒生作解,却不断将其修正完善,变成了专门印证天人相应了。
台上。
毛亨捋着辫胡接话道:“由我来说后半句吧,曰咎征:曰狂,恒雨若;曰僭,恒旸若;曰豫,恒燠者;曰急,恒寒若;曰蒙,恒风若。”
“天子若是狂妄无知,则上天便会降下过多的雨水,进而酿成水患。”
“天子若是僭越差错,则上天便会不再降雨,以致出现旱灾,赤地百里。”
“天子若是过于沉迷酒色,放纵享乐,天气便会无比燥热,酷暑难当。”
“天子若是暴虐急烈,入冬以后温度便会骤降,凛冬变长,寒冷彻骨,无数百姓都会冻死于路旁。”
“天子若是昏庸无道,则天地成龙卷,现狂风矣……”
“这条正好印证了秦皇封禅之后,在下山之时遇到了狂风骤雨,是以:上苍有警示秦皇昏庸无道之征兆,另外还有一点……警告秦皇莫要狂妄无知……比如自诩功盖三皇,过五帝,号曰始皇帝!”
“这不全都完美至极的对上了嘛!”
……
曰咎征,乃凶恶的征兆之意。
在毛亨看来。
嬴政的始皇称号,实属不该。
自命功盖三皇过五帝,那就更不该了!
身为后继的九州共主,九五至尊。
怎能开口闭口都是横压上古的皇宗帝祖呢?
你想干什么?
你凭啥不敬上古祖宗呢?
再者。
于毛亨而言,嬴政之功绩,显然根本不足以横压三皇五帝。
那可都是曾经引领我们诸夏民族走向曙光的伟岸古哲啊!
后不该有来者!
更遑论横压之了!
此为大不敬!
所以。
秦皇狂妄无知,又有昏庸无道之嫌,方才会在封禅结束后,遇到上苍降下疾风骤雨,严重警告之!
周围。
墨学者:“有理!爱人利人者,天必福之。恶人贼人者,天必祸之!秦皇若不及时悬崖勒马,废始皇之号,行天子之名,必会遭至祸端啊!”
阴阳仕:“我就说秦皇封禅之日,夜观好似有荧惑守心之乱啊!此为大不祥的征兆。”
漆雕儒:“哼!秦皇确有不敬上古皇宗帝祖之嫌,当一个人的心中,毫无敬畏祖先之意,势必会走向狂妄无知的极端,进而酿成暴政。”
……
先秦儒家皆认为,生而为人,不敬祖,则心无畏,目空一切,傲慢无知。
有道理嘛?
其实是有道理的。
儒家提倡敬畏祖先。
墨家认为该当敬畏鬼神。
法家认为需要让民众畏惧刑罚,方可达到以刑止刑的目的。
包括后世也有……
人狂必有祸!
社会会教你做人!
愚蠢从来不会毁灭人类,但傲慢可以。
因此。
人心当存敬畏。
时警时戒。
多多自省。
但……
还是那句话,道理确实是这么个道理。
可儒家最擅长的就是用正确至极的道理,给你盖帽子。
此刻。
窗户边上。
嬴政:“!◥?i_?◤ !”
我们的政哥已经开始做深呼吸了。
是可忍孰不可忍啊!
朕自号始皇帝,也能碍着你们了?
他奶奶的!
嬴政表示,他这辈子在吕不韦的面前都没受过这窝囊气!
一群狗胆腐儒!
他迟早要找个由头,大搞一场焚书坑儒!
不然难泄今日之火气啊!
旁边。
李斯就连呼吸也变得更加小心起来,毕竟皇帝的封号,都是他带着一众百官讨论的。
原本是要叫泰皇来着。
结果也确实是陛下临时想着功盖三皇过五帝,遂号始皇帝,也就是后世皇帝从朕起始!
没想到。
这茬都能被他的大师兄给翻出来。
甚至某个漆雕儒竟然还敢说陛下不敬皇宗帝祖。
李斯莫名觉得……
夫子明显不该隐瞒身份带着陛下前来学宫论辩。
平日这群百家学仕在私下里,着实太过口无遮拦了。
李斯真怕自家陛下秋后算账,令稷下伏尸无算,那事情可就大条了。
天子一怒。
绝非玩笑之事。
随即。
屠雎侧首小声道:“那几个叫嚣的最凶的,我都记住了,回头我非得让他们把刚刚说的话,全部咽回去!”
嬴政:“……”
屠雎接着道:“亦或者,找个夜黑风高的晚上,我直接带人私下坑几个也无不可!”
嬴政:“……”
屠雎:“赵上卿?”
嬴政有些无奈的道:“算了,这些人对皇帝陛下不敬,我一早便想到了。我等隐瞒身份入稷下,本来就是要听听这些百家学仕,到底是多么的胆大包天!”
嬴政现在确定的一件事。
那就是他真的很烦儒生。
他说什么,做什么……
一帮子儒生总能在事后扯天扯地,甚至扯出不敬皇宗帝祖!
朕就是想取个皇帝称号!
怎么了?
功盖三皇,过五帝……这不是事实嘛?
朕之功绩!
朕之伟业!
这群儒生是只字不提啊!
就特么眼闭着挑刺!
娘希匹的!
瞧着这帮腐儒就来气!
“夫子!”
嬴政微微侧首,道:“要不待会儿再有儒生找茬,就让我上场吧。”
忍不了了!
朕得亲自出马,大骂四方!
方可出心中恶气!
“哈哈哈!好说。”
许尚也终于交代小儒生完毕,他勾起嘴角道:“小赵,莫要动怒,这些都是小场面……一群稷下名儒,百家学仕,他们在一起不挑皇帝毛病,还能干什么?让他们挑吧,也就私下里过过嘴瘾罢了。”
真让毛亨当着皇帝的面,以泰山的疾风骤雨之事,倒逼始皇于天于民的给个说法,也就是轮台罪己。
毛亨敢嘛?
绝对不敢。
毛亨确实不怕死,也可以找死!
但荀子不会让毛亨带着稷下学宫一起死!
如此。
今日之事,本就是在野的民间百家争鸣论辩。
言论过激一些。
其实是没问题的。
大秦又不是满清,还搞什么文字狱。
焚书修史,那是学习姬周,完善岁月史书,都是老传统了。
胜者的专属特权。
但……
你不能不让人说话。
先秦儒生总体素质还是可以的。
若是后世宋朝的腐朽老儒,那真就另当别论了。
甚至于杀之无妨!
随即。
“夫子,我上场了哦!”
扶苏挥舞了一下拳头!
嗯!
干劲满满!
他必须代替自己的父皇,狠狠的把场子找回来!
许尚笑笑:“去吧去吧。”
华阳太后:“不要太客气了,该骂就骂。”
扶苏闻言赶忙应声。
自家皇祖母都吩咐了!
那他接下来可就真要骂人了!
依仗夫子之学识!
一展我辈之风采!
没毛病!
接下来。
扶苏在满场注目的情况下,昂首挺胸的走上了高台。
“见过前辈。”
扶苏简单的稍一拱手,既讲了最基本的礼仪,也表达了他此番乃是妥妥的来者不善!
毛亨见状也不生气,他道:“关中小辈,你确定要靠着旁人的临时指点,与老夫辩经争鸣?”
对面。
扶苏落座,尔后他认真的道:“由晚辈登台相辩,足矣!”
杀鸡何须用牛刀?
你毛亨确实名望甚高,可辈分却是荀子之徒。
夫子不屑亲身辩之!
乃理所应当之事!
“好好好!”
毛亨声音变得低沉的道:“果然关中无敬畏,秦皇不敬皇宗帝祖,连带着你这小辈也甚是无知无礼……这一切全都是秦皇之过啊!老夫今日必须要凭借心中之言,天人相应,进而拨乱反正,再让你这关中小辈心服口服,迷途知返!”
扶苏:“??(◣д◢)?!!”
嬴政:“(???)!!”
许尚:“o_o!”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