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尚一行人跟着张苍,缓步走进了稷下学宫之中。
嬴政的第一感觉是……
此地很有岁月熏陶的肃穆之感。
毕竟稷下学宫至今已然存续一百五十多年!
许尚为大秦奠定了诸般国运大势,也只保证会延续百年国祚。
一百五十年。
大秦真有可能挺不到。
相比之下。
这座由齐桓公建造的稷下学宫,着实可称得上底蕴深厚。
另外。
稷下名义上属于官学。
实际上历代却都是有私家主持的高等学府。
最兴盛时。
儒家孟子,阴阳家邹子,法家慎子、申子等等,都曾在这里授徒讲学,着书立说,辩经争鸣。
即:你只要有名望,有才学,你就可以前来稷下开班。
完完全全的游学模式。
儒家荀子是学宫祭酒,相当于名誉校长,不太管事。
你能否在稷下收到弟子,积累到更高的声望。
亦或者年轻一辈能否拜师成功。
都是各凭本事和机缘。
正所谓真金不怕火炼。
在稷下基本上不存在什么滥竽充数,浑水摸鱼……因为那样只会贻笑大方,让自己声名狼藉。
这时。
众人来到了第一处争鸣论辩的学堂。
里面的声音很大。
争论的要点也是非常入门,也就是人性之善恶。
儒家八派,除了荀子一脉认为性本恶,其余七派都是主张性本善。
因此。
第一处学堂内的争辩声,明显性善论更占上风一些。
随即。
张苍微微侧首:“不知老先生与诸位,认为人性为善,亦或者为恶。”
试探。
张苍看得出来眼前几人不寻常,但他总归还是要出言试探一番的。
如果许尚等人回答的很常规。
那么张苍就会带他们在最基础的论辩学堂,凑凑热闹,长长见识就得了。
反之。
若许尚等人当真才识不凡。
张苍则会给予更高的礼遇和重视,并带着许尚等人前往更高级别的争鸣宫室。
这倒不是张苍势利。
既然选择了出来行走江湖,那自然就得有两把刷子傍身。
不然凭什么获得更高的礼遇和尊重呢?
嬴政率先回应:“法匡天下,自当性恶!”
扶苏:“附议。”
张苍拱手:“原来两位是法家一派,失敬失敬。”
李斯紧随其后:“夫安利者就之,危害者去之,此人之情也。人性趋利避害,为了保全自身的利益,纵然损害他人也在所不惜,自当……性恶之。”
李斯搬出了韩非子的《奸劫弑臣》之摘句。
张苍立马听了出来:“这是我三师兄的观点,看来先生也是法家一派的了。”
张苍并不意外,出身关中之人,八九者皆是重法。
屠雎沉声:“同欲者相憎,同忧者相亲。故,人性本恶也!”
屠雎之言。
意思是拥有相同欲望的人,会互相排挤、憎恶、争斗。
反而同样忧愁的两个人,大概率会比较团结。
说白了就是共患难易,同富贵难。
皆是人之本性使然也。
根据这句话还有许多衍生之言。
比如同行是冤家,文人相轻,兄弟阋墙之类的。
所以。
屠雎还是那个屠雎,他的观点一如既往的更为激进。
张苍照例称赞了声,尔后他礼貌性的看了眼陈平……
陈平则没有引用任何典故,他选择跟随屠雎的言论,也支持性本恶。
低调二字。
算是被他给玩明白了。
最后。
便只剩下了许尚一人……
在张苍的瞩目下。
许尚终于缓声开口道:“人性无善无恶,因为性本心,心本意,意本知,知行合一,谓之格物明理。”
“我辈中人,应当有所悟,无善无恶心之体,有善有恶意之动,知善知恶是良知,为善去恶是格物!”
“人人都有心猿意马,以理栓之,自当我心光明,谨为良知,知行合一。”
……
许尚搬出了后世的阳明心学。
人之本心,无善恶之分。
唯有心不定,生出的意才会善恶皆存。
就像后世的杀人犯,四处作案,却也会顺手扶老奶奶过马路,又或者给流浪猫一些吃食。
人是很复杂的。
你无法单纯用善恶去评断。
只能说,在当时那个情景,他心中生出的意,为善为恶。
即:一念天堂,一念地狱。
生而为人。
我们总得知晓何为是非对错,此乃最基本的良知。
穷究己心,格物致知。
便是为善去恶的一个过程。
从某种角度来说。
墨子的奉天事鬼,本质上也是以良知二字为基础。
比如你做了坏事,日夜忧虑,惶恐成疾,你自以为是遭到了鬼神的惩戒。
实际上这却是内心良知的自我谴责。
“老先生,高论!”
张苍瞳孔微缩,当即俯身下拜。
格物致知,心即理。
还有心猿意马……
这四个字简直太形象了!
我心如猿,方才会意动如脱缰野马,善恶难明。
这个时候就需要以理拴之。
理,便是良知,亦是天理。
需要用一生去格物求取之。
“老先生之论断,古今未有之。尽含儒法精髓,道家之意,晚辈受教了。”
张苍有些学识底子的,他转念便听懂了知行合一的真解。
这殊为不易。
换做寻常人。
即便能听懂些许,却也需要思考反应的时间。
好在……在场众人没有一个简单角色。
嬴政很是惊讶,因为夫子在论及内法篇的时候,就有言及人性的善恶之分。
却没想到……
夫子竟还专门留了一手。
李斯也感佩莫名,昔年他分析诸法之本源,自诩完美至极。
现在看来。
之前夫子稍有保留,明显是在鼓励他啊!
再观屠雎,其本能的感叹出声,尽管夫子在朝政方面屡次触及到他的切身利益,使他多有不满。
但无论如何。
屠雎都必须得承认,夫子对于百家学识的感悟方面,已经远超当代。
陈平就更加不用说了,他对于许尚认识不深……现在嘛,他显然就有点概念了。
忽的。
“咳咳。”
华阳太后轻声提醒道:“夫子,你刚刚的发言,好像让他们给听到了。”
随着华阳太后抬手一指。
众人才后知后觉的发现,论辩学堂有几个文仕,正惊叹的望着许尚。
只见他们口中喃喃自语。
“性本心,心本意,意本知!既是认知,也是良知……区区九字,竟把人性、本心、意动、知行都给剥离分解了出来,太强了!”
“我还是更喜欢那句心猿意马,以理拴之,妙啊!”
“感觉这已经不是在论辩人性善恶了,而是达到了更高一级的明悟天理啊!”
“诸位,我感觉自己好像悟了!”
……
众文仕逐渐两眼放光。
毫无疑问。
他们显然是要把许尚当做拜师的新目标了。
随即。
“快快快。”
张苍连忙道:“老先生,诸位,我们先暂避一下。”
说完。
张苍也顾不得什么礼仪了。
他赶紧拉着许尚就往学宫内院一路小跑。
嬴政尚未搞清楚状况,就也被李斯给拉走了。
扶苏、屠雎和陈平紧随其后。
唯有我们的华阳太后……她依旧施施然的踱步而行,反正她是个女子,那些年轻文仕就算想要拜师,也不会找到她的头上。
然而。
华阳太后这回却料错了。
许尚被张苍带走。
几个年轻文仕不敢轻易冒犯追逐,他们只好齐刷刷的看向了华阳太后。
突然。
也不知是谁喊了一声。
“师娘在上,请受弟子一礼!”
话音未落。
师娘之声立马开始此起彼伏起来。
华阳太后瞬间就有些绷不住了。
她再也没法淡定,只能赶紧一阵小碎步跟上远处几人,先溜为敬。
而几个文仕见拜师不成,也不气馁。
这原本就是论机缘的。
百家高人,自然不会轻易收徒。
可他们刚刚依旧收获颇丰。
于是。
几人又转头重新杀回了争鸣学堂。
开始用心即理,知行合一的论点,试图大杀四方。
奈何。
他们并非张苍,天资有限,纵然听得许尚之言,却也很难做到明悟运用,单以片面之理,虽显新颖,却并不能横压儒法的固有逻辑。
……
另一边。
稷下学宫非常之大。
单是争鸣辩论的宫室,就有十几个之多。
康庄之衢(qu),不外如是。
可见当年齐桓公对于招揽百家志士,着实是尽了心的。
回到此刻。
张苍把许尚等人暂且引入了一个夷夏之辨的高等宫室,尔后他便恭敬告退。
许尚知晓张苍是要去跟荀子禀报,他也没有阻拦。
来都来了。
该见的人,迟早都是要见的。
以阳明心学作为敲门砖。
份量绝对是足够了。
就这样。
转眼一刻钟过去。
张苍来到了小圣贤庄的典院,也就是荀夫子弈棋注经之地。
“见过师尊,见过尉缭子前辈。”
张苍分别行礼。
在他面前。
荀子正在跟尉缭子于棋盘上博弈。
单论棋术而言。
尉缭子确实要更胜一筹。
荀子终究还是心思不够深沉。
而张苍也没有立即出声打断两位长者的弈棋。
直至胜负已分,对弈结束。
张苍方才禀报道:“师尊,方才弟子遇到一位关中前辈,在人性善恶方面,给出了心即理,知行合一,致良知的论断。”
张苍言语不停,他仔仔细细的把许尚之言,全部复述了一遍。
尉缭子听完眉头一挑!
荀子则是若有所思的道:“看来是许尚已经到了,他上来就是心即理,这是要给我们一个下马威啊!至于良知……”
“孟子有【良知良能篇】,人之所不学而能者,其良能也;所不虑而知者,其良知也。”
“还有孟子四心说,恻隐之心、羞恶之心、辞让之心,是非之心。此皆为人性良知也。”
“许尚的论断,明显是以道家真意为基础,再结合孟子的良知篇,进而给出了心即理,以及心猿意马,以理栓之的见解。”
“不得不说,着实有见地。”
……
太阳底下无新事。
阳明心学涵盖了理学。
理学又脱身至先秦儒学。
孟子的【义】,亘古流传,号称侠儒。
那么问题来了。
【义】的本质基础是什么?
其实就是良知。
是人心最本源的【正】与【直】。
这些都是孟子提出来的,春秋亚圣之名,绝对名副其实。
而张苍却不太喜欢孟子,原由是孟子什么都好,唯独其言论不适合乱世兴邦。
张苍师从荀子,主打的就是一个实用主义至上。
所以他刚刚才会说许尚之言,乃是古今未有之论断。
张苍终究还是有些太年轻了,底蕴稍欠。
旁侧。
“啧啧。”
尉缭子饶有兴致:“所谓人性善恶,也就你们儒法两家才会争的脸红脖子粗了,对于我纵横家而言,因势利导,皆可用之!”
有人心善,有人心恶。
纵横家的鬼谷真传中,有太多专门针对人心的算计之策。
管你七窍玲珑心。
我纵横家总有一计适合你。
量身打造。
童叟无欺。
“非也。”
荀子认真的道:“理,不辩不明。该争的时候,必须得争出个所以然。”
尉缭子耸肩:“行吧行吧,曾子于【大学】中有言,欲修其身,先正其心。欲正其心,先诚其意。欲正其意, 先致其知。”
“许尚的性本心,心本意,意本知,知行合一,显然也吸取了曾子的意诚心正。”
“其实也算不得非常高明。”
“只不过用意随心动,心猿意马来作解人性善恶,倒是个新颖的说法。”
……
尉缭子给出了自己的态度。
算不得称赞。
是个中规中矩的评价。
没办法。
人性善恶这个议题,实在太过于老生常谈了。
春秋多少先贤,不断补充作解。
后世再怎么推陈出新,也很难彻底跳出春秋儒家的框架。
“如何?”
尉缭子抬手夹住一颗棋子,道:“是你先去会一会许尚,还是我先来?”
“不急。”
荀子淡淡的道:“说句心里话,我依旧希望你能晚些时间再死,好歹朋友一场。”
尉缭子:“……”
荀子吩咐张苍:“去通知一下毛亨,让他先去代我拜会一下农家前辈许公。”
张苍垂首:“是,师尊。”
毛亨,荀子首徒,号毛公,得【诗经】之传承精髓。
来而不往非礼也。
荀子对于自家的这个首徒,还是很有信心能够给许尚一个惊喜的。
……
高等争鸣宫室中。
许尚和嬴政等人正在听着儒家两派争论夷夏之辩。
一者为公羊派,秉承大复仇理论,对于屡屡犯边的匈奴人,只有一个字:杀!
非常强悍,简单粗暴。
儒家有公羊,犹如今朝挺脊梁。
再观二者仲良氏之儒,走的是贤良王道,也就是要德化感昭四夷,即为王天下也。
许尚微微侧首:“小赵,你支持哪一方?”
嬴政咧嘴:“夫子这就有些明知故问了,想来我大秦在驱除外患方面,应该没有人会不喜欢公羊派的大复仇理论……九世之仇,犹可报也!”
匈奴人动则南下打草谷。
把华夏子民视为两脚羊,连奴隶都不如。
这早已不是两国矛盾。
而是血仇!
理当血债血偿!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