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另一边。

薛郡,曲阜祠堂之中。

当代孔家老祖孔谦,正在亲手为春秋先祖的牌位擦拭灰尘。

其乃孔夫子的八世孙。

也是当代孔氏族长:孔鲋之父。

在孔鲋被朝廷带走以后,已入垂暮之年的孔谦,只能站出来维持住了孔氏大局。

这时。

有一位须发苍然,双目如电的老者,出现在了祠堂门口。

他正是那个号称一怒而诸侯惧,安居则天下息的纵横家绝顶。

鬼谷子。

俗称鬼谷先生:尉缭子。

“族祖在此,鬼谷先生请。”

两位孔家中年辈分躬身以礼。

尉缭子点了点头,尔后他抬步走进了孔氏祠堂。

安静。

庄重。

烛火摇曳。

焚香缭绕。

尉缭子看了依旧在忙活的孔谦……

他也没有上前打扰,而是挑了三炷香,对着孔夫子的牌位拜了三拜。

天不生仲尼。

万古如长夜!

尉缭子对于孔夫子还是相当尊重的。

哪怕礼乐制度早已随着春秋鼎盛的远去,一崩再崩。

但孔夫子当年其实也可以算做是革新派。

只不过时代发展的太快。

诸子百家。

宛如大浪淘沙。

或许从宋襄公践行春秋大义而败亡的那一刻。

就注定【礼】会被【法】替代。

“孔谦,侍奉已逝先祖十余年,是否让你的境界更上一层了?”

尉缭子很清楚。

像孔谦这样的人,阅读什么古之典籍,早已无用。

孔谦在祠堂苦修十余载。

为的就是效仿先祖,陪同先祖,再现先祖……

以求自身学识境界方面的突破。

或许听起来过于玄乎。

实则也确实非常人能够理解之。

这就像那些收藏古之典籍,以求通过文字,去洞悉明悟先贤的思想。

同理。

孔谦在祠堂清修,获得内心的平静。

对着春秋先祖的牌位。

孔谦恍若亲身陪同先祖处于了那个梦寐以求的礼乐时代,他遨游八方,心若通神,不足外人道也!

此亦为修心,修静,修一缕飘渺的亘古之念。

这时。

孔谦停下手中的忙碌,并来到了尉缭子的身边跪坐:“我早已忘却了境界二字。”

人生之初,在于增量。

学这,学那,学众采之长。

人生之末,在于减量。

忘这,忘那,坐忘一切庞杂。

尉缭子闻言扯了扯嘴角:“你号称儒家正宗,结果却越活越变成了道家的出世模样。”

“忘却……坐忘心法?敬信、断缘、收心、简事、真观、泰定、得道!”

“庄子曰,境为心造,只有收心,使其一尘不染,超凡脱俗,才能达到【静】和【虚无】的心体回归!”

“正所谓忘掉自身,除去视听,抛弃形体,摒弃智慧,同无所不通的大道化外为一,此便是坐忘!”

“然而,孔鲋现在迫于秦廷之威,只能代表着你曲阜孔氏,四处焚书。”

“你再这么坐忘下去,恐怕孔夫子的一世清名,势必会尽皆亡于当代。”

“若他日魂归西去,你孔谦又要如何向先祖解释?”

……

在尉缭子的眼中。

孔谦在祠堂中闭关十余年,说好听点是坐忘。

说难听点。

那就是逃避……

岂不回头一观,身前身后,早已风起云涌,惊涛拍岸!

你孔谦还搁这做春秋大梦……

简直是可笑至极!

“鬼谷先生,依你之见,何如?”

孔谦微微蹙眉:“凭我这老朽之身,莫非要血溅于暴秦的利刃之下,方显大义本色?”

“对,没错,该当如此!”

尉缭子漠然道:“老夫今日前来,就是请你前往泰山赴死!”

孔谦:“……”

尉缭子继续道:“天降陨石,始皇帝死而地分……天命局下,东郡万余士卿,全都以三尺黄土,埋葬了今朝的百年之大义!怎么?东郡士卿可以死,楚地项氏一族也可以死,唯有你曲阜孔氏……不能死?”

什么叫道德绑架?

尉缭子今日还真就要拿着大义之名,硬生生的按着孔谦的头,前往泰山赴死!

是啊!

凭什么众多六国英烈,皆可焚身殉义!

现在轮到你曲阜孔氏了!

你反而要搞什么坐忘了!

这不是扯犊子嘛?

“呵呵!”

孔谦不阴不阳的笑了声:“天命局,鬼谷先生真是好大的口气。只可惜,暴秦东出一统天下,现今早已不是那个你们纵横家能够一怒而诸侯惧,安居则天下息的时代了。”

孔谦认为鬼谷一脉整天搅风搅雨,不就是为了证明自己的捭阖之道嘛?

他岂能因为别人的大道!

殉葬自己的性命?

“所以你孔谦就整天躲在这里,坐忘神游,以求回到春秋鼎盛……陪同孔夫子践行礼乐理想?”

尉缭子站起身道:“孔谦,现实点吧,你曲阜孔氏早已无法置身事外,孔鲋已经烧了燕国和楚国的旧史典籍,要不了多久,他就会前来齐地、鲁地……到时候,堂堂曲阜孔氏的当代家主,却亲手把鲁国史书焚为灰烬!呵呵,那场面一定会非常精彩!”

孔谦:“……”

曲阜孔氏因为鲁壁藏书一案,被秦廷抓了个正着。

大秦依法治国。

没有把孔鲋明正典刑,就已经是法外开恩了。

另外。

尉缭子口中的焚毁各国史书,确有其事。

但大秦主要焚毁的还是那些:各种恶劣诋毁大秦的史册典籍。

统一思想。

理当行之!

焚书也是促进大一统的重要环节。

“言尽于此。”

尉缭子没有兴趣跟孔谦解释他筹谋了一生的天命局。

能看透的人不用说。

看不透的人……

他再怎么解释也只会显得画蛇添足,多此一举。

“现在想要阻止大秦绵延国祚,只剩下一种办法。”

尉缭子看向孔夫子的牌位,道:“嬴政想要封禅泰山,受命于天,既寿永昌!”

“倘若让他完成了君权神授的仪式,便会彻底的大势去矣。”

“所以老夫今日前来,便是请你孔谦携九州民心、民意去死谏嬴政,务必在封禅诏书上添加一笔:以德配天,民代天行之权!”

……

尉缭子的目的很简单。

他要把君权神授,变成权力来自于人民。

这有什么差别呢?

自然是天差地别!

尉缭子要用民代天行之权的理念,再度横劈大秦法理正统的国祚根基!

或许短时间瞧不出作用。

但只要始皇一死。

九州星火燎原之际!

民代天行之权,就会成为六国起复,举世伐秦的完美旗帜!

“好一个民意,好一个死谏!”

孔谦深吸一口气,道:“我可以代表大义民心去赴死,只是不知……鬼谷先生何如?”

我当死则死?

你呢?

总不能只是我死。

你在旁静观潮起潮落吧。

“老夫会在临淄等着嬴政,也顺便会一会那个玄之又玄的农家大仕。”

尉缭子抬步走出祠堂:“总之一句话,你孔谦先践行民心大义赴死,老夫随后便至,黄泉路上,必不让你孤身前行。”

孔谦:“……”

话说到了这个份上。

孔谦也只能被绑架,他没有其余任何选择。

尉缭子今日既然到了,就说明做好了万全准备。

假设孔谦贪生怕死。

要不了多久。

曲阜孔氏的名声就得一臭再臭……

孔鲋谄媚附秦。

孔谦忘义贪生!

春秋先贤孔子之后裔,本应忠义有加,结果却如此德行,怎能不遗臭万年?

遂。

半晌后。

孔谦起身道:“来人,替我焚香更衣,准备车架,前往泰山!”

孔氏族人拱手应声。

与此同时。

鲁县郊外。

尉缭子骑着黄牛,身后还跟着一位放牛童。

突然。

“咳咳!”

尉缭子剧烈的咳嗽了几声,他本能的捂嘴稍缓,再放下手……掌心已然血迹斑斑。

随即。

尉缭子刚刚还炯炯有神的双目,逐渐归于混沌。

他现在已然是风中枯骨。

刚刚在孔氏祠堂,他完全在强撑着……

这时。

牛童探头探脑的道:“先生,您怎么了?”

尉缭子摇了摇头,道:“无碍,只是输了一盘棋而已。”

牛童:“……”

尉缭子眼下只能于心中感叹,嬴政可真是命好啊!

得百家夫子!

一朝改天换命!

奠定大秦的百年之基!

让尉缭子的二世亡秦,宰世王道的毕生筹谋,彻底功亏一篑。

当然。

尉缭子终归还是留了一招后手!

驱使孔谦赴死泰山!

他倒要看看……

嬴政和许尚在权力和民意面前,究竟会如何作解!

牛童:“先生,您此番先输一局,还请莫要气馁,我们下一盘再赢回来便是。”

“哈哈哈!”

尉缭子大笑出声:“你这放牛娃,说的很有道理,老夫受教了。”

牛童不置可否:“先生明鉴,我也觉得我说的挺有道理的。”

尉缭子:“……”

……

数日后。

始皇的东巡队伍按照原定计划,前往泰山准备封禅事宜。

路上。

黑冰囚车内。

许尚、华阳太后、嬴政和扶苏正在交谈着夏商周三朝的法理演化。

以及皇帝封禅泰山,证实君权神授的必要性。

随即。

扶苏满是好奇的道:“夫子,我之前的那位儒家师傅曾说过,法理正统,理当以德配天,不可完全的君权神授,而是应当让民意和天命结合起来,成为君权真正的来源。”

民代天行之权,并非只有尉缭子亦或者曲阜孔氏懂。

博士仆射淳于越也挺懂的。

只不过……

这个民代天行之权,其实等同于天人感应学说的翻版。

从上到下巩固的都是儒家的话语权。

皇权则是两头堵,会受到相当程度的框限。

“【尚书 - 泰誓下】记载:天视自我民视,天听自我民听。”

许尚侃侃而谈的道:“即,哪怕是上天,也得以人民的意志为意志!”

“民意即天意,民心即天心!”

“遂,皇帝的权力应当来自于人民……”

“老夫必须得称赞我华夏先辈,在春秋时期所提出的民族主义之雏形。”

“但,现今必须得是君权神授,绝不能搞民族主义。”

……

许尚有时候真挺感慨的。

春秋百家争鸣。

着实是争出了华夏文化传承方面的新天地!

尽管后世儒家不断演化。

进而把民代天行之权,变成了天人感应学说,甚至是官僚士大夫阶层争权夺利的武器。

但从蕴养出民族主义雏形的角度来看。

春秋儒家先贤,着实有两把刷子。

把太多的思想,全都从无到有的开创了出来。

华阳太后闻言开口道:“民心似水,变幻无常,若是真的民心即天心。那以后中原出现乱民造反,岂非全都变成了天意使然?这是很可怕的一件事!”

华阳太后一语中的。

民意这个东西,很多时候不仅不可控,甚至还站在皇权的对立面。

对于国家的稳定。

极为不利。

比如,后世汉朝就有一场针对民心即天心的辩论。

说的是刘邦身为百姓,代表民心所向,斩白蛇起义,亦为顺应天命!

那么问题来了。

现在汉朝也有百姓斩白蛇揭竿而起了,这算不算代表民意顺应天命呢?

哦!

只许你刘邦顺应天命!

不准我代表天心民意?

妥妥的不讲道理嘛!

因此。

这套理论存在着极其严重的悖论。

刘邦和朱元璋号称得国最正。

却同样都不能承认民意即天意,民心即天心。

当然。

刘邦和朱元璋也都有个优势。

那就是刘邦在青史上诛灭的乃是暴秦。

朱元璋终结的是暴元。

只要证明汉明两代并不残暴,那么百姓起义也就变成了乱民造反。

但这样依旧会给自己找麻烦。

因为平头老百姓,谁特么没事会造反?

不都是因为活不下去了嘛?

综上。

在帝制时代,民族主义注定是没有容身之地的。

“哼!”

嬴政冷声道:“这个淳于越……单凭这一条,就可见他其心可诛,若非看在他是准太子的第一任师傅,我早就向皇帝请谏砍了他了!”

嬴政明显是真有些后悔了。

特娘的。

看岔眼了!

当初就想着让扶苏拜个中原大儒为师,好在名义上促进中原和关中的实质一统。

结果却没想到,淳于越表面上看起来浓眉大眼的,内里藏的全都是坏心思!

恶心!

太特么恶心了!

嬴政表示如果现在淳于越站在他面前,他非得甩其几个大耳刮子不可!

“哈哈哈!”

许尚大笑道:“小赵,无需这般愤慨,那些儒家博士没事就添堵,也不是一回两回了。”

“而老夫希望你能够让准太子明白,民代天行之权,权力来自于人民,现在是行不通的。”

“因为人民就是民族,大秦如今连一统都没搞明白呢。”

“六国百姓依旧心念故土,如果权力来源于人民和民族,齐地是东夷人,楚地是南蛮后裔,燕地号称姬周正统,大秦被视为西北夷狄!”

“试问到时候这权力究竟来源于哪些人民,亦或者哪一个民族?”

“民代天行,天心民意,实乃当下的致乱之源!”

“谁敢再言提之,就应该将其就地正法,巡首长城万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