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蟠听如此说,喜得酒醒了一半,说:“果然如此?”
柳湘莲笑道:“如何!人拿真心待你,你倒不信了!”
薛蟠忙笑道:“我又不是呆子,怎么有个不信的呢!既如此,我又不认得,你先去了,我在哪里找你?”
柳湘莲道:“我这下处在北门外头,你可舍得家,城外住一夜去?”
薛蟠笑道:“有了你,我还要家作什么!”
柳湘莲笑道:“既如此,我在北门外头桥上等你。咱们席上且吃酒去。你看我走了之后你再走,他们就不留心了。”
薛蟠听了,连忙答应。
于是二人复又入席,饮了一回。
那薛蟠难熬,只拿眼看柳湘莲,心内越想越乐,左一壶右一壶,并不用人让,自己便吃了又吃,不觉酒已八九分了。
柳湘莲便起身出来瞅人不防去了,至门外,命小厮杏奴:“先家去罢,我到城外就来。”
说毕,已跨马直出北门,桥上等候薛蟠。
不过一顿饭的工夫,只见薛蟠骑着一匹大马,远远的赶了来,张着嘴,瞪着眼,头似拨浪鼓一般不住往左右乱瞧,及至从柳湘莲马前过去,只顾望远处瞧,不曾留心近处,反踩过去了。
柳湘莲又是笑,又是恨,便也撒马随后赶来。薛蟠往前看时,渐渐人烟稀少,便又圈马回来再找,不想一回头见了柳湘莲,如获奇珍,忙笑道:“我说你是个再不失信的。”
柳湘莲笑道:“快往前走,仔细人看见跟了来,就不便了。”说着,先就撒马前去,薛蟠也紧紧的跟来。
柳湘莲见前面人迹已稀,且有一带苇塘,便下马,将马拴在树上,向薛蟠笑道:“你下来,咱们先设个誓,日后要变了心,告诉人去的,便应了誓。”
薛蟠笑道:“这话有理。”连忙下了马,也拴在树上,便跪下说道:“我要日久变心,告诉人去的,天诛地灭!”
一语未了,只听“嘡”的一声,颈后好似铁锤砸下来,只觉得一阵黑,满眼金星乱迸,身不由己,便倒下来,柳湘莲走上来瞧瞧,知道他是个笨家,不惯捱打,只使了三分气力,向他脸上拍了几下,登时便开了果子铺。
薛蟠先还要挣挫起来,又被柳湘莲用脚尖点了两点,仍旧跌倒,口内说道:“原是两家情愿,你不依,只好说,为什么哄出我来打我?”
一面说,一面乱骂。
柳湘莲使了狠劲儿说道:“我把你瞎了眼的,你认认柳大爷是谁!你不说哀求,你还伤我!我打死你也无益,只给你个利害罢。”
说着,便取了马鞭过来,从背至胫,打了三四十下。
薛蟠酒已醒了大半,觉得疼痛难禁,不禁有“嗳哟”之声。
柳湘莲冷笑道:“也只如此!我只当你是不怕打的。”
一面说,一面又把薛蟠的左腿拉起来,朝苇中冰雪泞泥处拉了几步,滚的满身泥水,又问道:“你可认得我了?”
薛蟠不应,只伏着哼哼。
柳湘莲又掷下鞭子,用拳头向他身上擂了几下。
薛蟠便乱滚乱叫,说:“肋条折了。我知道你是正经人,因为我错听了旁人的话了。”
柳湘莲说道:“不用拉别人,你只说现在的。”
薛蟠只得说道:“现在没什么说的。不过你是个正经人,我错了。”
柳湘莲偏偏笑道:“还要说软些才饶你。”
薛蟠哼哼着说道:“好兄弟。”
柳湘莲便又一拳。
薛蟠“嗳哟”了一声道:“好哥哥。”
柳湘莲又连两拳。
薛蟠忙“嗳哟”叫道:“好爷爷,饶了我这没眼睛的瞎子罢!从今以后我敬你怕你了。”
柳湘莲笑道:“你把那水喝两口。”
薛蟠一面听了,一面皱眉说道:“那水脏得很,怎么喝得下去!”
柳湘莲举拳就打。
薛蟠忙道:“我喝,喝。”
说着说着,只得俯头向苇根下喝了一口雪水,犹未咽下去,只听“哇”的一声,把方才吃的东西都吐了出来。
柳湘莲厌恶的说道:“好脏东西,你快吃尽了饶你。”
薛蟠听了叩头不迭的说道:“好歹积阴功饶我罢!这至死不能吃的。”
柳湘莲见此摇了摇头说道:“这样气息,倒熏坏了我。”
说着,便丢下薛蟠,便牵马认镫去了。这里薛蟠见他已去,心内方放下心来,后悔自己不该误认了人。待要挣挫起来,无奈遍身疼痛难禁。
谁知王子腾、冯紫英等人席上不见了他们两个,各处找寻不见。听人说出了北门,便往这里寻来了。
出得北门,下桥二里多路,忽见苇坑边薛蟠的马拴在那里。
众人都道:“可好了!有马必有人。”
一齐来至马前,只听苇中有人呻吟,一看,不是薛蟠又是谁人。
众人七手八脚的拉了薛蟠起来,薛蟠衣衫零碎,面目肿破,没头没脸,遍身内外,滚的似个泥猪一般,只是没个面目见人。
有那知机的,见此情形哪里还不知道出了何事,也都是惹得起薛家的人物,当即就有几人笑着打趣了薛蟠几句,更让薛蟠羞得没处藏去。
及至抬回薛家,薛姨妈与宝钗当时就唬了一跳,只说年未过完,怎么薛蟠的脸上就开了铺子。
王子腾偏又过来问候,将发生的事情一五一十的当做笑话说给了薛姨妈听。
薛姨妈听了,又气又恼,骂一回薛蟠,又骂一回柳湘莲,意欲告诉王夫人,遣人寻拿柳湘莲。
宝钗忙劝道:“这不是什么大事,不过他们一处吃酒,酒后反脸常情。谁醉了,多挨几下子打,也是有的。况且咱们家无法无天,也是人所共知的。妈不过是心疼的缘故。要出气也容易,等三五天哥哥养好了出的去时,那边冯紫英这干人也未必白丢开了,自然备个东道,叫了那个人来,当着众人替哥哥赔不是认罪就是了。如今妈先当件大事告诉众人,倒显得妈偏心溺爱,纵容他生事招人,今儿偶然吃了一次亏,妈就这样兴师动众,倚着亲戚之势欺压常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