射者何以射?何以听?循声而发,发而不是正鹄者,其唯贤者乎!若夫不肖之人,则彼将安能以中?
在长乐殿内,太医们为陈曦诊治。
侍女急急忙忙地奔入,上气不接下气,她在殿外瞧见了浩浩荡荡的声势。
侍女向着全付身心都在陈曦上的皇太女,悄声传话,“殿下,陛下和皇后的仪仗,朝着长乐殿来了!”
闻言,沈暮白猛地一抖,她的玉指不自觉地握紧了袖口,指尖遂即发颤。她深吸一口气后无果,心中的恐慌如潮水般奔涌不断,无法抑制。
陈曦还没有醒来。
自打回来后,她半步都不敢离开陈曦,不停质询逼问着太医们。
生怕再落下个置之不理的骂名,这床榻,还是平日自己睡的呢……
她急促地往殿外去迎,即将到来的父皇与杜晓禾。沈暮白的脑海中迅速闪过无数个念头,他们此刻前来定是为了陈曦一事。
陈曦在金狱被狱卒铁牙等滥用笞刑,导致双腿残疾,至今还不省人事。
她能充分想象到,父皇的震怒与杜晓禾的肝肠寸断。这场冲自己而来的问责,避无可避!
沈暮白仍抱着希冀,和以往的烂摊子一样,父皇能否既往不咎,查清真相还她清白。
况且,这次动用私刑,真不是她的意思!
那个林迅完完全全曲解她的意思,明明是他!恶向胆边生,才做出这等颠倒黑白的坏事。
有了在金狱里头,不被所有人理解的前车之鉴,沈暮白能够料到,也一定会有来自父皇的发难与错怪。
她羞愧难当。差点都觉得自己才是那个亲手拿起竹杖,鞭笞折磨陈曦的恶人了。
关于狱卒说的是,他受侍卫长林迅唆使才滥用私刑。
在此事上,她都不知如何为自己辩白,即使她真的茫然无知,也会被误解是在借刀杀人。
远处传来了公公的高声传唤。
“皇上和皇后到!”
沈暮白想要厘清自己的思路,一套套说辞,她是如何如何为皇弟心痛。
但慌张侵蚀着她往日的理智与镇定。怎么办?
沈暮白开始用自己右手有些锋利的指甲尖,一下一下地刮划着自己的脖颈处,真切实感的痛楚,留下一道道有深有浅的红痕,冷汗涔涔。
当自己失了心智、乱了方寸,就会有些癫狂失措的反应。
她清楚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仿佛恶狠狠地伤害自己,就能让陈曦醒来。
父皇一向严厉,若他认定自己有错,后果不堪设想。
沈暮白只觉心中如同一块巨石压顶。如此千金重担,几乎无法喘息。
殿内的侍女和公公们大气不敢出,眼神飘忽。
进了长乐殿的令皇和杜晓禾,将站着迎接他们的沈暮白视若无物,直奔里头寝房,要看陈曦的伤势状况。
沈暮白只看到在她眼前掠过的两个身影,一个阴沉如铁,一个苍白像纸。
她无可奈何,默不作声地急匆匆随着他们进去。
顺着杜晓禾的目光,她的宝贝疙瘩、年华正好的儿子,就这样奄奄一息地躺在这里!
令国首屈一指的太医,此刻都紧张地围在床边,手中拿着药物和银针,不断低声讨论着陈曦的伤势与诊治手段
刘太医亲自帮陈曦清洗创口,正在用银针刺探着陈曦的腿部穴位,他就是拼上了自己大半辈子的医术修为,也要救活这位身份不一般的年轻后生。
刘太医看向陈曦下身留下的深深伤口,极尽残忍!
像是从炼狱而来的邪祟,穷凶极恶地在陈曦的腿部,持续刺入拔出而留下的爪痕,诉说着他被生生折磨的悲惨。
腿部,基本找不到一处好皮了。渗出的鲜血已经凝聚干巴,整个寝殿,血腥气息还是浓郁。
陈曦还未醒来。
他的上身覆盖着层层被褥,是刘太医怕他出现失温的状况。
而他那双修长的双腿已经肿胀变形,耷拉在床榻之上,露出可怖的伤痕累累,满布的创口触目惊心。
“小曦,我的孩子……”,杜晓禾发抖着轻抚陈曦的面庞,泪水盈满眼眶。
太医们看到新后来到,跪下请安,而杜晓禾只是紧紧握住陈曦的手。
“刘太医,小曦的伤势如何?他……他什么时候能醒过来?!”
杜晓禾几近哽咽。
太医们对视一眼,刘太医向新后回话,“回皇后,曦皇子的伤势极重,双腿受到了严重的损伤,不可逆。我们一定竭尽全力!应当很快就会有苏醒迹象,但皇子的双腿……最终能否康复,尚不可知。”
新后杜晓禾看着那些笞刑后留下的血迹,又结合上刘太医捉摸不定的回话,十足的撕心裂肺。
她像是能真切地看到,金狱里每一次的笞打,都在扯裂儿子,从身到心。
小曦,该有多疼啊!
她的宝贝疙瘩受了这样的屈辱!
看到床上昏迷不醒的儿子,杜晓禾身子一晃,眼前一黑,几乎站立不稳。
她在侍女们的搀扶下,坐在旁边的马扎上。杜晓禾再也无法控制自己的情绪,泪水如泉涌般滑落。
她在宫人、太医们面前,顾不得什么礼节,用双拳捶向身边的令皇沈则宸的腹部。
“你还我儿子!还我儿子!”
她为了孩子在令国的平安,才愿委身再嫁。那些诸国对她急迫嫁给令皇的非议,那些可以把人吞没的唾沫星子,她都忍了!
陈曦有着景国世子与令国皇子的双重身份加持,本应尊贵无比。
他沈则宸竟然纵女弄权,放肆到这种地步!
她忍无可忍,要他给个说法,他是令国的皇,诸国皆要鼎力膜拜,可偏偏连自己的儿子,他都护不了!
向来端庄自持的杜晓禾,撒泼打滚一般,就差快要说出让沈暮白一命抵一命的话来。
“晓禾,冷静点!刘太医不是说了,小曦很快就会醒了。我们用最好最名贵的药材,一定都会好起来的!”
令皇用他厚重粗粝的大手掌,安抚着激动不已的杜晓禾。
他帮坐在马扎上的杜晓禾轻揉头顶,杜晓禾顺势靠在令皇的身前,泪水如断了的珠子,泣不成声。
令皇沈则宸,认为自己才是这长乐殿里最痛苦之人,如有千钧重担。
一面是心爱之人的痛心疾首,要他为她做主,虽然杜晓禾没有挑得更明,他知道她的意思,她认定是沈暮白凶残无道,对陈曦下毒手,她要他来惩治。
一面是吓得哆嗦不敢发声的亲生骨肉,他在恭显皇后临终前允诺,他定会做个慈父,不让他们的女儿受半点委屈,他对女儿又怎会不疼爱有加?
他了解女儿飞扬跋扈,但绝非恶毒之人,本性良善,外表故作强硬,反而耳根子极软。
女儿应当是受了旁人的蛊惑所致,但是这事不可饶恕!
令皇,如同一个夹板。
两边都不好交代。
杜晓禾就知道沈则宸纵容无度,对沈暮白狠不下心来,她再次嚎叫,“陛下,你一定要对幕后黑手严惩啊!我可怜的孩子,受了这样非人的对待!”
令皇心中万般纠结,杜晓禾步步紧逼,泪眼婆娑,声声哀求,让他无法忽视。
他眼中带着一丝狠戾,终于做出痛苦的决定。
“万福全,把家法递上!”
令皇一声令下,太监总管万福全立刻上前,手中捧着象征皇权至上的家法鞭子。
那水磨硬鞭以纯铜制成,外由小叶紫檀雕刻,镶嵌着金龙纹,沉重而威严。
分为粗细两头,细端尖锐。硬鞭粗的那头,称为鞭樽,常作为握柄,除去柄外,有十八节方块疙瘩凸起。
令皇接过万福全手里头的鞭子,目光从水磨硬鞭上移开,转到了呆滞地站着眼前的女儿沈暮白。
像是感知到了什么似的,沈暮白也抬起了头,看向自己的父皇与他手中的硬鞭。
满是不敢置信,父皇竟真的要对自己动用家法?这鞭子一下去,皮开肉绽不说,从此她皇太女的尊严威望都将被狠狠践踏!
“父皇!陈曦受刑与女儿无关!”
沈暮白疾言厉色道。
她再不说就太晚了!父皇对她用上家法,确凿了这次对陈曦滥用私刑的幕后主犯,就是她沈暮白!
让无须有的罪过板上钉钉,她永远也无法摆脱这样的骂名。
沈暮白坚决不下跪,自己只认做过的错事!
她诚然,存着要对付陈曦的心思,但她万不会做出这样无脑又下作的事来。而此事,完全是由林迅的扭曲事实导致。
“我可发毒誓起愿,此事绝非女儿唆使!没有半分虚言!若有心要置陈曦于之死地,女儿也不至于蠢到在金狱里,那么多双眼睛下,让自己人动手!”
沈暮白将自己的心里话和盘托出。
令皇的内心,也同样地翻江倒海。
他与女儿是骨肉相连者。
令皇沈则宸原以为,自己的女儿应当浸染了已逝恭显皇后的温柔秉性。
然而,女儿沈暮白的残暴无情,明明与先后的脾气大相径庭。
他相信女儿话里有几分真实,可现在所有矛头都指向了她!
他作为天下共主、作为杜晓禾的夫君,必须由他先行做出决断,生怕有更坏的后果。
那些朝野民间的流言,他原本只当是出于对女儿出任皇太女的嫉恨,无伤大雅的中伤。
而她现下的行为,坐实了一切都所言非虚。
她从小在自己身边长大,耳濡目染了他的言行举止,但现下的沈暮白却让他感到有些陌生和疏离。
无论如何,这事让令皇大失所望,他甚至起了废黜皇太女的心思。
“你这个不肖子!”
深吸一口气后,令皇手中的硬鞭扬起,在空中划出一道弧线,带着雷霆之怒,狠狠地抽在沈暮白的身上。
啪——鞭子落下!
沈暮白的身躯猛然一颤,硬鞭再从身上滑下,落在地上还噼啪作响。
她从来没有设想过,有一日自己会被施以硬鞭!还是被自己的父亲!
那个将自己视若掌上明珠的父亲!
原来被抽打这么一下,就如此痛楚难当。她身前的衣衫上,立刻绽出了一道醒目鲜红的鞭痕。
她咬紧牙关,绝不会让半滴眼泪流出。让殿内众人,特别是杜晓禾,看她的笑话!
父皇,为什么……
双眼朦胧看向令皇的沈暮白,她还是无法相信自己的父亲竟会如此狠心。
书中说,不肖子弟有三变:第一变为蝗虫,谓鬻庄而食也;第二变为蠹鱼,谓鬻书而食也;第三变为大虫,谓卖奴婢而食也。
身无长物的败家子,倚靠变卖祖上留下的家产,从田庄、书籍、到奴仆,坐吃山崩。
她在父皇眼里,原来不过是一个不堪的败家子!
但令皇知道,若非如此,不仅无法平息新后杜晓禾的怒火,也无法给朝臣一个交代。
他还是再一次扬起了鞭子,即使心中百般不舍,“今日寡人就是要亲自收拾你这个不肖子!让你长长记性!打的就是你不会识人!竟敢任用这样内心险恶的小人!背着你做了这些下作残暴之事,你现在才知!打的就是你疏忽职守!看管不善!”
啪——又是一鞭,另一道血痕在沈暮白的背上蔓延开来。
令皇在众人面前,定义了沈暮白这次的性质。皇太女是监管不力,而非存心作恶,都是下面人的锅。
看着令后杜晓禾,好似并未解气,令皇正准备再抬手抽一鞭。
沈暮白顺势闭起了双眸,风雨欲来,随便吧。
“皇后!”
杜晓禾的贴身侍女们一片惊恐。
看到马扎上的杜晓禾晕厥,快要倒地,侍女们连忙上前,几人齐力将皇后轻轻放在殿内可以歇息的软榻上。
正要扬起的硬鞭,也因最紧要的看客缺席,让令皇立马收手停顿下来。
杜晓禾的身子终究是承受不住内心巨大的痛苦,失去了意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