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天下午,袁雪岩拿到岩井贞一的绍介状,这是领事馆总领事开具的介绍信,凭此信可以去军部申领军用输送许可证。
在战时,军事交通资源是被严格管控的,要使用轮船、军车等军用交通工具,必须要有日本军部的许可证。
这份文件会详细说明乘坐人身份、出行目的、起止地点等信息,必须要有外务省特务机关负责人的盖章签名,还得有尚海驻军司令部的许可印章。
总而言之,经过袁雪岩一番操作,总算办妥了夏吉祥一家,以及马婧乘船前往日本的所有手续。
夏吉祥得到证件时,已经是傍晚时分,于是他邀请袁雪岩、翁之和等公馆同事,去汉口路的扬子饭店共进晚餐。
用场面话说,夏吉祥宴请公馆同僚,是答谢救命之恩,不过夏吉祥将请客地点定在扬子饭店,还有另一层含义。
那就是重启外国人社区的生产供应,恢复苏北走私贸易渠道。
袁雪岩心知肚明,欣然赴约,众人搭乘几辆轿车,来到扬子饭店赴宴。
如今扬子饭店及周边商铺,都成了张良鹏控制的同心会地盘。
所谓同心会,是张良鹏后来取的帮会名称,取自四海同心的寓意。
因为尚海滩已经有个几千人的帮会叫驷海帮,所以只有两三百帮众的张良鹏,只能自称同心会了。
说起来同心会核心成员只有二三十人,原是修车厂的护厂队员,他们经过专业训练,战斗力较强,
其他人多是依附的地痞流氓,纯属凑数的乌合之众。
正所谓闯遍上海滩,青帮一家亲。
张良鹏的同心会,要论渊源也是青帮组织,在尚海混黑涩会,如果没有青帮大佬罩着,会被各帮派群起围攻,根本无法生存。
所以早些时候,张良鹏通过夏吉祥介绍,向‘通字辈’大佬季云卿投了拜帖,奉上礼金,成了季云卿徒弟,与夏吉祥师兄弟相称。
如今论辈分,张良鹏跟杜月笙一样,都是青帮悟字辈,可以开山堂收徒。
夏吉祥作为张良鹏的靠山,在同心会有绝对的话语权,实际上扬子饭店每月的收入,他都有两成的干股分红。
当天晚上,扬子饭店的贵宾包房隆重开席,席面菜品非常丰盛,名烟名酒,应有尽有。
夏吉祥做东,袁雪岩、翁之和二人为主宾,十几个公馆同事坐了三桌,张良鹏也到场作陪。
酒席间杯盏交错,两位主人热情招待,宾客们愉快回应,大家相谈甚欢,场面十分愉悦。
待到酒宴方酣,气氛热烈,公馆同事们放浪形骸之时,夏吉祥对主席座位上的三人使了个眼色,指了指旁边的侧门。
袁雪岩、翁之和,还有张良鹏会意的起身,跟着夏吉祥来到小会客室,四人落座开始商谈正事。
当前要谈的只有一件事,那就是恢复走私贸易。
袁雪岩简明扼要的提出,要求设法在尚海采购印刷机、柴油发电机,冲床铣床等机器设备,还有大量钢铁管材及金属原料,送往淮南根据地。
夏吉祥对此没有异议,为了回报袁雪岩,他表态愿意重启走私贸易。
但他知道战时这些军用物资售价昂贵,而且受到日军严格管控,即使花高价买到机器设备,也很难运出尚海。
张良鹏则显得兴味索然,在他看来,在日军严厉封锁下走私机器设备,是一项高风险,低回报,得不偿失的冒险行为。
他现在把持扬子饭店,手下有数百帮众,控制周围十几个赌场舞厅的生意,可以说日进斗金,情人无数,日子过得很奢靡。
所以他很不情愿参与走私,索性发表了一番意见:
“夏哥,二位先生,我小张原来就是个偷车贼,没什么文化见识,向来是小富即安,得过且过。
如今我俩兄弟好容易打拼出一片天地,正要享受人生,娶上几房妻妾,过过富贵日子,实在不想冒杀头的风险干营生了。
我知道二位先生都是大才,通晓民族大义,坚持抗日斗争,
如果就是需要我俩兄弟帮忙的话,我们可以利用跟希伯来人的关系,帮你们搞到需要的机器设备,
但当下这些东西的黑市价格很贵,你们需要支付真金白银,先手交钱,才能见货提货。
我们只负责提供物资,不负责运输交货,你们接货以后发生任何事情,都与我们无关,
为了避免暴露,我们的人不参与任何战斗。
每次交易的时间地点由我们定,钱货当场两清,交易后概不认账。”
张良鹏这番话说完,袁雪岩与翁之和对视一眼,不免一阵尴尬。
因为地下党虽然掌控了岩井公馆,但手里只有军票,法币都很少,更没有黄金外币等硬通货。
希伯来人素来以奸商闻名,做生意自然不肯收军票。
夏吉祥开口说了一句:“我先捐两万元国(法)币,两个月后我回来再捐伍万元,聊胜于无,表表心意吧。”
这时法币贬值得厉害,购买力只有原来的十分之一,可是对普通人来说,这仍旧是一大笔钱。
见夏吉祥表了态,张良鹏也勉为其难的说:“既然是抗日救国,那我也认捐两···一万元国币,就当个人贡献吧。”
要说今晚的宴会花费,就不止两万元钱。
夏吉祥近日花销太大,是真没多少钱,而张良鹏是照顾自家哥哥面子,捐款不能超过夏吉祥。
“多谢二位解囊相助,”翁之和连忙致谢:“我们也筹集了一笔经费,不太充裕,只有二十几万块,那就先把提篮桥的商铺张罗起来,搞些棉纱和布匹生意吧。”
“可以,等我回来后,肯定尽力支持你们。”夏吉祥说:“我先给你一个地址,一枚戒指做信物,你们去提篮桥拉穆尔事务所,找拉穆尔先生接洽。
不过那个希伯来老头只认钱,每次交易他要额外抽取百分之十的佣金。”
“明白,我会尽快跟他联系。”
翁之和接过夏吉祥递过来的银戒指,上面镌刻着希伯来文祈祷词,戴在自己右手食指上。
袁雪岩随即提议道:“提篮桥那边的商号开张后,想必缺少武装护卫,老薛在曹家渡那边组织了一支游击队,约有百十号人。
我想挑选一批精干队员,分散部署在各家商铺里,不知和元你意下如何?”
“我没意见,”夏吉祥马上回答:“另外我原来的修理厂,有一批工人出身的护厂队员,他们性情淳朴,踏实肯干。
我想请袁先生把他们安排进岩井公馆,接受特工训练,再让他们待在扬子饭店混几个月,就彻底混成地痞流氓了。”
张良鹏听了这话只是挠头,他知道夏吉祥说的是实话,这些护厂队员待在风月场所,难免腐化堕落。
夏吉祥深感势单力孤,在离开尚海之前,他需要一支真正有战斗力的精干队伍,来保障自己的人身安全。
这一点他与袁雪岩代表的地下党利益一致,双方不谋而合。
“这太好了,正好特务队减员严重,需要补充新队员。”
翁之和当即答应下来,于是四人讨论结束,出了小客厅,又回到贵宾包房,宾主举杯相庆,尽欢而散。
张良鹏送走岩井公馆的客人,回到包房向夏吉祥埋怨说:
“夏哥,现在七十六号严查抗日分子,将尚海军统打得落花流水,咱们在这个节骨眼上应该保持低调,哪能再搞走私活动,小心惹祸上身啊!”
“小张,你刚才提出的条件很现实,也很理性,”
夏吉祥微笑着说:“我以为你真想和袁先生他们合作呢,毕竟你也参加过忠义救国军啊。”
“我只是敷衍这些穷鬼,让他们自己知难而退罢了。”
张良鹏的表情很是不屑:“此一时彼一时啊夏哥,咱们如今都是有身家的体面人,自然要跟他们地下党保持距离。
咱们都是穷到要饭的地步熬过来的,当然知道他们要革人命的想法,他们地下党打起仗来是真不要命啊!”
夏吉祥默然不语,看着几个服务员收走残羹剩饭,随后他站起来,向门外走去,就听张良鹏在身后叫道:
“夏哥,你这是去哪?”
“去更衣室换衣服,然后开车回津川家。”
张良鹏挽留道:“夏哥,这么晚就别回去了,你就去六楼包房过夜么,你先上去洗个澡儿,
一会我到舞厅找两个漂亮舞娘,上楼服侍你,夏哥喜欢北方姑娘吧,那才够臊够劲,啊嗬嗬嗬···”
夏吉祥停下脚步,回头望了张良鹏一眼,只是摇了下头,提醒说:
“不要志得意满,小张,越是有身家了,越要小心谨慎,咱们干这造孽的营生仇家很多,小心别折在女人身上。”
说完他推开门,迈步走进隔壁的更衣间。
在大衣架上,挂着他的司开密羊绒大衣,此外还有他执行任务时,穿回来的藤田三段式防弹衣。
这件金属防弹衣虽然笨重,但能挡住步枪·子弹,防御手枪弹更不在话下。
夏吉祥思忖了一下,便脱下外衣,将防弹衣穿在身上,然后套上外衣,又将大衣穿在外面。
他扣上外衣及大衣扣子,在立式镜子里看了看自己,觉得外形稍微敦实了一些,没有臃肿的感觉,便决定穿回家去。
毕竟多一层防护,便多一个保命机会,小命只有一个,无论怎么小心都不为过。
于是他出了扬子饭店正门,走到自己开来的轿车旁,四下打量一番,确认周围安全,便拿出钥匙打开车门,坐进驾驶座上。
然而未等他发动汽车,便感到后脑勺和右肋下同时一硬,顶上两把枪!
“别动!”
“动一下,就打死你!”
两个声音,一男一女。
男子的声音很陌生,女人的声音夏吉祥却很熟悉,因为这女人曾在他身上耳鬓厮磨,娇柔缠绵过。
“许季红,怎么是你?”夏吉祥语声带着一丝苦笑:“你居然带人对付我?”
女人的回答充满怨毒:“姓夏的,我说过,我失去的东西,我要连本带利的拿回来,今天就让你见识见识,老娘的手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