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万姿把电锯关了,后妹赵思怡的声音更响了:“爸,爸,我妈晕过去了!”
少女的声音里带着惊慌,万锦飞从厨房蹿了出去。
万姿心里咯噔一下,丢下电锯,也往房间去。
大卧室的床上,赵依琳牙紧咬,脸发白,人事不知地躺着,脸上还残留着泪痕。
万锦飞大呼小叫起来:“叫医生,打120,我不敢动,你妈怀孕了,我不敢乱抱……啊!”
万锦飞一下子乱得哇哇叫,快狠准地找到了替罪羊。
“万姿!”他回头就是破口大骂,“我老婆要是有什么事,我和你没完,打官司就打官司,谁怕谁!”
这句硬刚的话,瞬间摁灭了万姿心中一丝刚升起的内疚,她止住了自己前倾要俯身过去看的身子,站直了,说了一个“好”字。
姚浩然站在床尾,看着表妹脸色从不忍迅速退去,变成一块更冷的冰,心里难过。
“大姑父!你就少说两句吧……”他忍不住插嘴。
“少说什么少说,她要不来就不会有这事,她要不和我争这房子,我儿子就不会有意外!”万锦飞怒斥。
万姿心灰意冷,一个字都不想再说,她的视线落在乌拉哇啦哭的赵思怡身上,这个后妹妹头低垂着,脸上竟没有一点眼泪。
她在假哭?
万姿心里掠过一丝异常,她皱着眉和姚浩然对了个眼神,表哥也注意到了。
还没细想呢,万锦飞又开始喊,责怪医院的救护车怎么还没来。
一个五十多岁的小老头,急躁得像个青春期的大男生,围着床团团转,汗多得把汗衫都打湿了。
这样的万锦飞,和万姿记忆中的父亲完全不是同一个人,万姿想起了自己母亲有次生病发烧到39度多,万锦飞还要和别人去钓鱼。
他振振有词:“你发烧我又帮不了什么忙,又不能替你发烧,如果可以我也就替了,你说对不对?”
当然对,万锦飞总是很有道理的,所以家中小事尚可依赖,大事却从不敢指望他。
他就像个长不大的小孩,任性地在前一段婚姻中肆意着,不需要扛事。
那晚,10岁的万姿不敢睡觉,给妈妈一次次换毛巾,硬生生物理降温渡过去。
真是同人不同命,一物降一物。
02
在万锦飞第三次追问救护车怎么还没来时,万姿冷冷开了口。
“这附近有三家医院,一个三甲,一个二甲,一个私立医美,救护车是指定派车,不可能是医美,另外两个,一个过来最快10分钟,一个过来最快8分钟,现在才过去5分钟,你急什么?”
“还有,赵姨如今只是昏迷,没有出血没有腹痛,如果你再大呼小叫,惊动了你家老婆的胎气,那可就真难说了。”
说完,她立马看了表哥一眼。
配合默契,姚浩然很顺畅接了话头。
“大姑父,你还是先准备钱吧,叫一趟救护车最少一千起步,费用可不低呢。”
这当然是瞎掰胡扯的,姚浩然张口就来,天花乱坠。
他的话音还没落,床上的赵依琳立即发出了一声呻吟:“哎呦……”
万锦飞大喜:“老婆,你醒了,你醒了?”
赵依琳极缓慢地睁开眼睛,一副虚弱至极,随时还会再晕过去的模样:“我没事了,别叫救护车了,我缓缓就好,只要你们别吵架了……”
她把手放在万锦飞手心里,颤颤地:“老公,你们父女吵架,我心疼啊,你们可是亲父女啊。”
万锦飞竟然垂泪,嘴里嗯嗯嗯着,回头含泪瞪了万姿一眼,模样仿佛在说:你看,你赵姨多好!
万姿靠在墙上,感觉这世界所有人都醒着,只有自己父亲还在睡梦中。
大家看他——就像看傻子一样!
而他自己还沉醉不醒。
姚浩然去门口请师傅们走,顺便清走了那些电钻电锯之类的工具。
万姿去餐厅窗口透气,姚浩然关门口走过来,眼神很有深意。
“你这个后妈不简单,你爸完全被迷住了,万姿,你别急,徐徐图之。”他低声说。
万姿笑了笑,当然不简单,万锦飞并不是没见过女人,能被迷得神魂颠倒,如今天平完全倾斜,自己的确小觑了。
她看着窗外的景色,夏日炎炎,午后阳光炙热,一切都白花花的,很亮眼。
好生动的浮世绘,都在为自己做谋划,有一丝缝隙都不肯放弃。
她转过头,看到了从卧室走出来的父亲。
03
“万姿,你赵姨身子还很虚,她说没事,但我不敢冒险,房子的事,我们改天再谈,你先别闹了,行吗?”
万锦飞低声说,鬓角的白发露出了雪白的发根,万姿心里又痛又软。
旧爱哪里比得上新欢,今天这一切,在父亲眼里,都是她在无理取闹吧?
“我们谈不通的,”万姿理智又残忍,“爸,在我得知你们早就暗度陈仓的时候,这件事就没有缓和的余地了。”
“万姿!”万锦飞有些急了,这女儿怎么说不通呢!真是死脑筋,和她妈一个样,一条道走到黑的。
他是个正常男人,老婆死了,不管死一天还是死一年,他有别的女人有什么不对?他又不是婚内乱找,又不是偷。
于情理不通?去它的不通,情理能和他过日子?能给他生儿子?
他过够了那种一个人凄惶的日子,他就是不要过,他错在哪里?
“万姿,我没想到你这么不理解爸爸……”他表情难过极了,“你妈,我尽了力的,也日日夜夜陪护过,尽心尽力过。”
父女俩都不想再谈,也都各自凄然。
万姿无声笑了一下,终是再度红了眼眶。
“爸,你爱妈妈吗?”她喃喃着,“如果你真的爱妈妈,她才刚死,你怎么会有心思去想这些呢?孤单……心里有爱着的人,在哪里都不会觉得孤单的,对吗?”
万姿双目通红,睫毛直发颤,眼泪却就是没掉下来,眼睛熬得像几天几夜没睡觉。
她一直以为父母是相爱的,就算性格差异明显,就算能力有大小,平日有矛盾,但总是爱着对方的。
可到底是什么……能让一个才失去爱人的男人,立即拥抱别的女人?
是她一直都错了吗?也许她的父母,早就没有爱了,有的只是“不得不”和“习惯”。
04
这套房子,曾经有万姿最难忘最温暖的回忆,如今伤痛覆盖,是再见都不必说的离开。
赵依琳在卧室里叫着万锦飞,依依喊着老公,听起来那么娇弱。
后妹妹站在卧室门边,隔着几米看着一切,像置身事外,又像身处其中。
万锦飞望望卧室,又望望女儿:“我当然是爱过你妈妈的,我觉得这不冲突。”
万姿脸上没有丝毫意外:“我还是那句话,房子我不会让,再谈一千次也是这个结果,你有你的‘受不了’,我也有我的‘受不了。’”
万锦飞脸色再度变了变,怒意从脸上一闪而过,被他压制住了。
万姿往外走:“我等你一周,明天周一,如果你不肯接受我的要求,那我再下一个周一,就去法院请求重新裁定房产产权比例。”
她累到了极致,感觉像跑了一趟全马,身心俱疲。
最讨厌宫心计了,可人心却如此难测。
既然如此,那就丁是丁,卯是卯,让法律来说话吧,妈妈的东西,她不会让出去,虽然到最后,她极有可能会彻底失去父亲。
身后再没有一点声音,无论是万锦飞,还是在屋里的赵依琳,都集体沉默。
下楼,上车,姚浩然拉住她,把她推到副驾驶座上,再扯了张纸递给她,万姿才发现自己已经泪流满面。
她脸朝着车外擦眼泪,快速收拾起了自己的情绪,等转过头,眼泪已经不见。
姚浩然满心担心,却不敢追着问,还不想沉默让妹妹想太多,只能生硬的转移了话题。
“明天要开始上班了,你准备好了没有?公司可是等你很久了。”
姚浩然说,故意说得很夸张,虽然这也是实情的一部分。
他和“万燃”都等万姿已久,久到快等不下去了。
05
万姿的专业、擅长、天赋,都是服装设计,成为一流的服装设计师,是她自小的愿望。
老妈当年做的就是女装,就是胜在眼光和设计上。
和大家一起进的牛仔裤,老妈在裤子腿上戳个洞,或者加个皮带,换个花样,卖得风生水起,新颖又独特。
万姿这方面很像母亲,十岁就拿着妈妈的划粉帮忙,踩着缝纫机成为小能手。
所以,五年前姚浩然说要做一个服装工作室,万姿贡献了五万,和表哥合作,占比百分之三十。
五年来,工作室从偏安一隅到小有名气,稳步成长。
“这两年你忙学业,我请了设计师,但……”姚浩然叹了好几口气,“现在设计师青黄不接,已经走了两个老人了……”
万姿默默听着,脸上的悲伤逝去,被专注替代。
可她越听越讶异,最后没忍住,插话:“你让我快点去上班,是要我去对付未来小姨子?”
万姿感觉匪夷所思,又有些好笑。
服装公司名叫“万燃”,取了万姿和姚浩然名字中各一个作为谐音,挺好听的,走的路线很小众——舞台服装设计。
是小众些,但走对了,也能走得很好。
去年,姚浩然转头发展副业,做起了另一门生意,忙成狗,“万燃”则开始移权,移给了未婚妻的妹妹——何泽慧,姚浩然的小姨子。
“她本来只负责管理的,但我不没时间嘛,所以她就开始掌控公司,然后,我就渐渐被架空了。”
姚浩然今年年底准备和谈了很多年的女友结婚,面对未来的准小姨子,他束手无策。
他和老婆是大学恋人,谈了十年,从20岁到30岁。
一直没结婚的原因,就是因为女方有个很势利现实的丈母娘。
姚大舅家是普通人家,就那种为了儿子买房子结婚要掏空六个口袋的人家。无奈,嫂子虽漂亮贤惠,丈母娘却对姚家诸多不满。
她觉得自己女儿能找到更好的对象,却偏偏在姚浩然这棵歪脖子树上吊死了。
最后,磨了十年,丈母娘终于让了一步,提出了自己的条件:让姚浩然帮忙安置好小女儿。
06
小女儿何泽慧大学毕业好几年了,工作一直不顺利,挑三挑四的。
姚浩然心一软就答应了,何泽慧刚开始也的确不错,能干又嘴甜,公司管理得井井有条。
慢慢地,女方家就不满足了,前不久,丈母娘又忽悠着大女儿让出了股份,服装公司成了何家的一块肥肉。
“去年求婚的时候,我送了一半股份给老婆,如今这一半,都被她妈拿过去了,说是彩礼。”
也就是说,现在的“万燃”,从股权上来说,是三分天下,姚浩然,老丈母娘,万姿,4:3:3。
“你赶紧过来帮我,至少要稳住设计部,设计部绝对不可以给他们,那是公司的命脉。”表哥直挠头。
他不想老婆为难,只能来求表妹万姿,期望她正式归位,不要再游离在外。
万姿一针见血:“你是想让小姨子滚蛋?”
姚浩然愣了一下,连忙摇手:“不是不是,我只是不想她插手设计的事,毕竟,我们是一家设计为重的公司。”
他叹了口气,“万姿,这人啊,老以为自己长大了就能做主了,就没那么多身不由己了,结果真的长大了,才发现其实不能自主的东西更多。”
万姿没作声,她是个简单的人,爱恨都明了,但毕竟不是白纸,现实的迂回逢和,她也能理解。
“行,我会留意,至少设计部我不会再让她插手。”
她低头想起什么,在手机上给大舅转了三万过去,备注是还款,写了句:谢谢大舅,对不起。
再顺手定了明天起床的闹钟。
姚浩然瞟到万姿的手机页面,顺带看了她一眼。
他有些恍惚,表妹好像什么都没变,又好像什么都变了。
大学四年,工作两年,研究生三年,这九年,万姿回北京的次数屈指可数,岁月好像也没太在她脸上留下什么,她还是那个小圆脸的可爱妹妹。
甚至于,因为真正成熟了,她变得更精致沉稳,也更好看了。
但那双眼睛,也越发地黑白分明冷冷清清,不再有小时候的天真稚气,只有清醒克制。
他咂咂嘴,还是没忍住,问了那句自己这几年一直想问的问题。
“万姿,你和陆家那个小子陆景明,真的,彻底分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