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瘦瘦小小的身影,搬起了比他还要大的一袋货物。
他的腰杆快要弯得与地面平行,但他的头颅依旧昂起,注视着接下来要走的每一步路。
卫阙想,若是看得清,那孩子此时一定牙关紧咬吧?毕竟这样才能更好使力。
他有些懂沈筝想表达的意思了。
沈筝说:“我们没能力让他们一夜暴富,也没能力挥挥手就给他们官做,让他们住上梦寐以求的大房子。可......咱们有改善百姓生活的能力。”
“让他们多拿几十文工钱,是咱们能力。”卫阙说。
“让他们晚上睡个好觉,也是咱们的能力。”沈筝说。
让那些黑心老板知道,有人愿意将十个人当十个人来用,也是一种能力。
百姓不蠢,什么活儿好干,什么活儿难办,他们知道。
“兄弟们再加把劲儿!”劳工声音从不远处传来:“马上就要卸到沈大人的货咯!到时候都当心些!切莫把货物弄坏了!”
“诶——!”一呼百应。
“得百姓敬仰爱戴,是你的能力。”卫阙的声音伴着风传入沈筝耳中。
“不是能力。”沈筝笑着摇头:“是下官把他们当成人,有血有肉有家庭、饿了冷了会难受、高兴了会笑的人,而敬仰与爱戴,是百姓回以下官的善意。”
卫阙又一次感受到他与沈筝的差距。
或许沈筝内心,从未把自己当做“官”过。
她可以是码头上的劳工,也可以是同安县的织布工,她......或许一直都是普通百姓中的一员。
“除了夜间不上工......”卫阙借着火光,看向沈筝双眼:“你还准备如何做?”
风吹乱了沈筝头发,她将碎发别到耳后,看着黑夜中点点火光,轻笑:“您一下问到下官了,下官也没想好。县里要发展,府里要发展,大周要发展,也不能光看百姓,得从中寻得制衡之道才行。”
卫阙轻笑:“本官倒是问了个蠢问题。”
“大人是关心百姓。”
一顶高帽子扣在卫阙脑袋上,他不禁想起了此次一同前去西部的船员们。
嗯......
是得对他们好点儿了,他们也这么长段时日没与家人相见。
自己的手下,自己宠!
直到他们行至船只近处,莫轻晚都还在发愣。
沈筝说的那些话,如雷贯耳,不仅卫阙听了进去,就连她也受到不小的震撼。
“真大啊——”身旁,沈筝的感叹声传来:“自远处看便能看出这艘船不小,走近了看简直......”
沈筝比了个指甲盖,夸张比喻:“我就这么大点儿。”
卫阙哈哈一笑,有些骄傲:“这还不是司里最大的千石船,那船......在内河不好走,普通运河得卡住。”
说得沈筝真想见一见卫阙口中这船。
二人交谈间,劳工们欢呼传来,仿似打了一场胜仗——同安县货船,正式开卸。
因着漕运司船大,船舱也比岸边高上不少,沈筝有机会见识到码头的“简易传送带”——形似梯子,两边是两根竖着的、粗壮不已的实木柱子,中间横着无数根大小相似的粗木棍。
劳工们将“传送带”卡好位置,中间还临时搭建起一个临时的“货物中转平台”,以免“传送带”太长,承受不住货物重力。
“传送带”一搭好,数十名劳工蜂拥而上,踩着“传送带”两旁柱子便争先恐后冲上了船,为保持“传送带”平衡,他们竟还是两旁同时上人。
沈筝在旁看得目瞪口呆:“好身手啊......”
王广进不知从哪儿钻了过来,又有几道人影从船上“逆行”而来,他们是一直留在船上之人,有船上舵手与船员,还有卫阙亲信。
夜色中,沈筝竟只能看见他们的眼白与牙齿......
“头儿!沈大人!”一行人打完招呼,便如卫阙之前那般舒展了下身子。
卫阙上前拍了拍他们肩膀,迟疑道:“换着去吃饭吧,今晚也......轮着看守,轮着歇息。”
此话一出,几人的眼白在夜色中更明显了。
他们面面相觑,一人急忙上前,有些惊恐:“头儿,您、您怎么了吗?是不是出什么事儿了?您与属下说啊,莫要吓属下。”
一行人目光惊恐,齐齐点头。
货船靠岸,头儿啥时候要他们出去吃过饭,又啥时候让他们歇息过啊!
拿头儿的话来说就是:“干粮吃不了?吃不了就饿着,饿够了就着河水一下都能吃十个!晚上想歇息?再等几十年,死了地下长眠!坟被刨了都醒不了!”
可今日......
一行人中,有人默默做了个驱邪手势。
妖魔鬼怪快离开!妖魔鬼怪快离开!
好心被质疑,卫阙面上闪过一丝不自在,沈筝饶有兴趣地看着他,看他会如何给手下们说。
只见卫阙轻咳一声,别扭道:“今日这小姑娘带本官去了一家酒楼,味道还不错,你们就说去或不去?还有,人吃饱了就犯懒,本官不过允许你们歇息一小会儿罢了。”
别别扭扭的人,说了别别扭扭的话。
一行人还来不及开口,莫轻晚便小声道:“大人,这会儿......酒楼当打烊了。”
“......”卫阙尴尬地直想一头扎进河里。
莫轻晚自觉说错话,赶紧找补:“但小女知道府中有一家味道也不错的食摊子,食材也新鲜。这会儿当还开着的,小女唤人带官爷们过去吧?”
卫阙不说话,一行人也不敢开口,巴巴看着他。
其实他们真饿了,也真的挺想念地上的吃食。
卫阙故意与他们对视片刻,又故作无奈地叹了口气:“罢了,看你们实在想吃,去吧。”
“谢大人——!”
一群人其实年纪都不算太大,能跟着卫阙出来跑船的,除却两个船上老人,其他都是来“熬资历”的。
故而他们得了准,像是放归山林的猴儿一般,“呕吼呕呕吼吼”叫着,一溜烟跟着小厮跑了。
“诶——!”卫阙的声音很快就被嘈杂声淹没:“不许喝酒啊!本官都没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