简单一句话,却让宋芫眼眶发热。
作为穿越者,他本不该对原主的父亲产生如此强烈的感情。
可这三年来,他早已将自己当成了宋家真正的长子,将宋晚舟、宋争渡和丫丫视作亲弟妹。
如今听到这句来自“父亲”的认可,竟让他喉头有些发紧。
夜风渐凉,院中树影婆娑。
宋芫仰头饮尽杯中酒,辛辣中带着一丝回甘。
就像这桂花酿的滋味,苦涩之后终有回甘。
而在不远处的墙角下,暗七坐在青石阶上,百无聊赖地打了个哈欠。
夜风拂过他的发梢,带着初秋特有的凉意。
他随手扯了根草茎叼在嘴里,仰头望着满天星斗。
林少爷都回来了,那家伙应该也快到了吧?
暗七眯起眼睛,有些出神地望着远处的黑暗。
三年了,也不知道那个冰块脸有没有一点变化。
酒精的作用下,宋芫的眼皮越来越沉,最终沉沉睡去。
黑暗中,宋芫感觉自己漂浮在一片虚无之中。
突然,刺骨的寒风扑面而来,他猛地睁开眼,发现自己站在一片茫茫雪原上。
“这是......北庭?”宋芫喃喃自语,却发现自己发不出声音。
他低头看去,身体竟然是半透明的。
远处,一个熟悉的身影正艰难地在风雪中前行。
那人衣衫褴褛,须发皆白,但坚毅的轮廓让宋芫一眼认出,那是原主亲爹宋远山!
“爹!”宋芫想喊,却只能无声地看着。
他意识到自己正在做一个无比真实的梦。
场景突然变换,宋芫发现自己置身于一个简陋的帐篷内。
宋远山蜷缩在角落里,双手被粗糙的绳索磨出血痕。
一个胡人壮汉掀开帐帘走进来,将一碗发馊的糊状食物扔在他面前。
“吃吧,大晋的狗。”胡人用生硬的汉话讥讽道,“你们的皇帝早就忘了你们这些战俘。”
宋远山沉默地端起碗,宋芫却看见他眼中燃烧着不屈的火焰。
梦境再次跳转,这次是在一个阴暗的地牢里。
宋远山被铁链锁在墙上,身上布满鞭痕。一个衣着华贵的胡人青年站在他面前。
“十年了,宋远山。”青年冷笑道,“你以为还会有人来救你?大晋的使团每年都来议和,却从未提起过你们这些俘虏。”
宋远山抬起头,声音嘶哑却坚定:“我从未指望过。”
胡人青年突然大笑:“好!我就欣赏你这硬骨头。从今日起,你来做我的幕僚。”
时光在梦中飞速流逝,宋芫看到宋远山表面顺从,暗中却挑拨着胡人几位王子之间的关系。
他目睹宋远山在无数个夜晚,偷偷绘制北庭的地形图,看到他故意在酒中下药,让大王子在狩猎时失手射伤三王子。
“内乱开始了。”某天夜里,宋远山对着南方低语,“婉娘,再等等我......”
突然,梦境变得血腥起来。
胡人部族陷入混战,宋远山趁乱偷了一匹马,带着满身伤痕向南奔逃。
当他终于越过边境线时,跪在地上亲吻大晋的土地,泪流满面。
宋芫跟着宋远山的身影来到张家村,曾经熟悉的小院已经破败不堪,对面的牛家院子也长满了杂草,显然许久无人居住了。
村民们见到宋远山时,脸上不是惊喜,而是惊恐和怜悯。
“远......远山哥?你还活着?”张正明颤抖着问道。
宋远山的声音嘶哑得不成样子:“婉娘呢?我的孩子们呢?”
“你阵亡的消息传来,嫂子她......伤心过度,没多久就去了。二林,二林他也没了。”张正明的话像一把钝刀,缓慢地割开宋远山的胸膛。
“听说二林是进京赴考卷进舞弊案......死在回乡路上。”
“二丫被大树卖给人牙子,也不知被卖到哪里去了。”
“还有大树那混小子,一早就没了消息,可能是......”
张正明的话断断续续,仿佛隔了一层厚厚的纱:“嫂子......生了小丫头......给牛家抚养了,几年前牛家出了事,那孩子也被抓走了......”
梦境突然扭曲,宋芫看到宋远山跪在妻子坟前,那双握惯了刀剑的手颤抖着抚过粗糙的墓碑。
“婉娘...我回来了,可你怎么不等我......”男人佝偻的背影在暮色中显得格外孤独。
接下来的梦境变得破碎而混乱。
宋芫看到宋远山来到京城,暗中调查儿子二林的死因。
他去过二林曾经借住的客栈,拜访过二林的同窗好友,甚至潜入刑部偷看卷宗。
每一个片段都让宋芫心惊肉跳。
那个记忆中憨厚的猎户父亲,此刻眼中燃烧着令人胆寒的冷静与疯狂。
直到他发现这一切都与一个叫顾千帆的年轻人有关,那正是那个引诱二林参加聚会,导致他被卷入舞弊案的“好友”。
接着画面一转,宋芫看到宋远山站在一座高门大宅的屋檐下,手中攥着一把锋利的短刀,目光死死盯着府邸内灯火通明的厅堂。
那里,顾千帆正与几位锦衣华服的公子推杯换盏,笑声隐约传来。
“你说宋二林啊,那个蠢货。”顾千帆醉醺醺地晃着酒杯,脸上带着轻蔑的笑,“以为攀上景阳先生就能平步青云,也不看看自己什么身份,不过是我手里一颗用完即弃的棋子罢了。”
宋远山的手指深深掐进掌心,鲜血顺着指缝滴落。
——原来,二林是被陷害的。
——原来,他的儿子至死都背负着莫须有的罪名。
梦境再次扭曲,宋芫看到宋远山在顾千帆常去的酒楼外蹲守了整整七日。
终于,在一个雨夜,顾千帆醉醺醺地独自离开。
宋远山像一只蛰伏已久的猎豹,悄无声息地跟了上去。
雨水冲刷着青石板路,顾千帆哼着小曲转过巷角,突然被一只铁钳般的手扼住喉咙拖进暗巷。
“谁......唔!”
宋远山将他狠狠掼在墙上,短刀抵住他的咽喉:“顾千帆,还记得宋二林吗?”
顾千帆醉意瞬间消散,瞳孔剧烈收缩:“你......你是......”
“我是他爹。”宋远山的声音比冬夜更冷,“告诉我真相,否则我会让你比死更痛苦。”
顾千帆的喉结在刀刃下滚动,却突然扯出一个扭曲的笑容:“真相?”
他的声音嘶哑如毒蛇吐信:“真相就是你儿子是个彻头彻尾的蠢货!”
宋远山的刀尖刺破皮肤,一滴血珠顺着顾千帆的脖颈滑落。
雨幕中,宋芫看到宋远山的手在微微颤抖。
不是恐惧,而是压抑到极致的愤怒。
“那场聚会......”顾千帆喘着粗气,眼中闪烁着病态的兴奋,“我故意在景阳先生的书里夹了考题。你儿子到死都不知道,是他最敬重的老师亲手把那本书送给他的......”
一道闪电劈开夜空,照亮宋远山瞬间狰狞的面容。
宋芫的灵魂在虚空中,眼睁睁看着宋远山手中的刀落下。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宋芫的梦境突然天旋地转。
他看见无数火把将巷子照得通明,官兵的箭矢齐刷刷对准宋远山。
顾千帆趁机挣脱,捂着流血的脖子退到官兵身后。
“宋远山,你儿子是罪有应得。”顾千帆的笑容在火光中格外刺目,“现在,该你们父子团聚了。”
箭如雨下。
宋芫看见宋远山在箭雨中挥舞短刀,却终究寡不敌众。
一支羽箭穿透他的膝盖,宋远山单膝跪地,仍死死盯着顾千帆的方向。
他的眼里有着不甘与滔天的恨意,然而最终只能化为绝望的低吼。
不能杀死凶手替二林报仇,他死不瞑目!
最后一支箭贯穿胸膛时,宋远山的手伸向怀中,掏出一块褪色的绣帕。
那是婉娘生前绣的,上面歪歪扭扭地绣着“平安”二字。
“婉娘......我来陪你了......”
暴雨冲刷着鲜血,宋芫心口闷闷的,像被一块巨石压住,痛得几乎窒息。
他看见官兵们拖走父亲的尸体,听见顾千帆吩咐:“把首级挂在城门上,以儆效尤。”
梦境突然陷入黑暗,宋芫感觉自己被拉入更深的深渊。
他看见丫丫被卖入教坊,二丫死于宅斗,而自己——原着中的宋大树,也在一个寒冷的冬夜里饥寒交迫而死。
宋芫猛地从梦中惊醒,冷汗浸透了衣衫。他大口喘息着,手指深深掐入掌心,直到痛感让他确认自己已经回到现实。
院中月色如水,桂花酿的香气仍未散尽。
那个梦......太真实了......真实得仿佛就是原着中真实发生的剧情。
不!那不是梦。
那是原着中宋家真正的结局。
如果不是因为他的缘故,舒长钰不会派人去北庭调查的宋远山下落,那宋远山很有可能就像梦中那样,在北庭挣扎十年后逃回故土,却发现家破人亡,最终为复仇而死。
而现在,宋芫的穿越彻底改变了这一切。
但让宋芫感到疑惑的是,原着中并没有提到过宋远山刺杀顾千帆的情节,难道是原着中未提及的隐藏剧情?
又或者这根本不是什么“原着剧情”,而是冥冥之中向他展示的,如果他没有穿越,宋家原本会走向的命运。
窗外已是晨光熹微,院子里传来清晨的鸟鸣声。
宋芫揉了揉太阳穴,昨夜喝得有点多,此时头还有些隐隐作痛,想再躺回去睡个回笼觉。
可接着一想到庄子里还有尊大佛,他长叹一声,只得强撑着起身。
他披衣起身,唤仆人打水洗漱。
冷水拍在脸上,总算驱散了几分宿醉的昏沉。
刚走出房门,就见郑管家匆匆赶来:“主子,王公公已经起身了,正在前厅用早膳。”
宋芫点点头:“我这就过去。”
前厅里,王福正慢条斯理地喝着燕窝粥。
见宋芫进来,他放下碗,用帕子擦了擦嘴角:“宋公子昨夜睡得可好?”
宋芫拱手行礼:“托公公的福,睡得安稳。”
王福眯着眼打量宋芫略显憔悴的脸色,意味深长地笑了笑:“年轻人,还是少饮些酒为好。”
正说着,林逸风摇着折扇走了进来:“王公公早啊!”他神采奕奕,丝毫看不出宿醉的痕迹。
王福对林逸风倒是客气:“林公子昨夜歇得可好?”
“好得很!”林逸风笑嘻嘻地坐下,“就是这庄上的公鸡打鸣太早,吵得人睡不着。”
王福被逗乐了:“林公子说笑了。”
用过早膳,王福便提出要启程回京。
宋芫早已备好谢礼,两坛上好的桂花酿,几盒精致的点心,还有一匣子金叶子。
王福假意推辞一番,最后还是笑眯眯地收下了。
临行前,他压低声音对宋芫道:“宋公子,令尊如今在京城颇得圣眷。咱家回京后,定会向令尊转达公子的孝心。”
宋芫心领神会,又递上一个荷包:“有劳公公了。”
送走王福,宋芫长舒一口气。
林逸风凑过来,促狭地笑道:“怎么,舍不得那老太监走?”
宋芫白了他一眼:“我是心疼那些金叶子。”
林逸风哈哈大笑:“放心,老大有的是钱,回头让他补给你。”
提到舒长钰,宋芫神色微动:“他......最近如何?”
“想知道?”林逸风眨眨眼,“自己去问啊。”
宋芫懒得理他,转身往书房走。
林逸风追上来:“诶,别走啊!老大让我给你带话呢。”
宋芫脚步一顿:“什么话?”
林逸风收起嬉笑的表情,正色道:“老大说,让你安心等着,他很快就能来见你了。”
宋芫心头一跳,面上却不显:“哦。”
林逸风见他这副模样,忍不住又笑起来:“装什么装,心里乐开花了吧?”
“滚!”宋芫作势要打他,林逸风灵活地躲开,哈哈大笑着跑开了。
宋芫望着他远去的背影,没好气地挥了下拳头,又笑了一下。
但很快,昨夜那个梦境又浮现在脑海中,让他的心情重新沉重起来。
他转身走向书房,决定将梦中所见详细记录下来。
那些画面太过真实,每一个细节都历历在目,仿佛他真的亲眼目睹了另一个时空里宋家的悲惨命运。
刚提笔写下几行字,门外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