浓烈的妖气带着凛寒的风灌入厅堂,那风里似乎飘着几朵霜花,庞然的妖气威压逼得宁栀透不过气来。沈清这时也察觉出宁栀不对劲的地方,这才发现原来她的身后有几条尾巴,有一处是明显的断痕,当初在京城外她能逃过一劫,怕就是仗着自己有好几条命。
毕沧的妖气按着宁栀不动,如今他也知道,只要沈清没下令,他不能随意打杀,哪怕这是个恶妖。
沈清定下心神,叫这些舞刀弄剑者清醒过来,她道:“你们看清楚了,她才是妖!”
宁栀衣衫褪去,双耳尖尖,浑身颤抖又恐惧地朝沈清的方向看去一眼,而后渐渐将目光落在了她的身旁,忽而便噤声了。
此话落音,沈清便听到身侧传来了一道有力的心跳,砰砰在她耳畔响起,近在咫尺。
她霎时间头皮发麻,庞然的惊喜几乎冲昏了她的头脑,沈清僵硬地朝左手边看去,眉目弯弯,眼底仿佛坠满了星。
她看到了一抹影子,极淡,一缕银发在阳光下化成了薄薄的雾,金瞳温柔地落在沈清的身上,与之对上视线的刹那,沈清的呼吸都停了。
冷风依旧,刀光剑影之中,沈清不可置信又颤抖着手朝近在咫尺的影子触碰过去。
她没能碰到他,她的指尖只感受到妖气的冷凛,轻轻地穿过了毕沧的手臂,可即便如此,沈清依旧开心。
明明才二十多年,明明她知道他一直就在她身边,可有时沈清还是会害怕那都是她的幻觉,是她自言自语的妄想,毕竟她从未见过他,哪怕是梦里。
而今朝思暮想之人隔着一层纱,像是透光的画,朦朦胧胧地现身了。
她的符有用的,她的想法是对的!
只要找到护心鳞,毕沧就能很快与她相见。
“毕沧。”
沈清轻轻唤了一下他的名字,她甚至怕自己的呼吸稍微重一些,都能将那道魂魄吹散了。
毕沧惊异,意外,他没想过如此生死攸关之时,沈清竟然看见了他。
她一定看见了他!
不是以往聪明地感知他魂体的方向去寻找他的方位,她的眼睛直勾勾地望入他的眼里,她的手指甚至触碰了他的手臂,即便毕沧毫无知觉,可仍然为之心悸。
一声清清卡在喉咙里,毕沧未来得及发声,便听到了一声:“小心!”
沈清连忙转身,迎面而来的刀光极快,陌生又带着些许熟悉的高大身影挡在了她的身前,刀光从他的胸膛穿过,直逼沈清的面门。
她怔怔地看向沿着赵珏嘴角滑落的血迹,心中无比震撼与诧异。
他没走?!
她给了他法器,可他明明中了迷香却没走?!
哐当一声,沈清扔给赵珏的法器落地,近在咫尺的急促呼吸与浓烈的血腥气让沈清抬手接住了他将要摔倒的身躯,她这才看清赵珏痛苦的面容。
赵珏的声音沙哑,望向沈清的那一眼包含了许多情绪,最终只是嘴唇动了动,轻声道:“你没事……真是太好了……”
沈清:“……”
沈清的大脑一瞬空白,不解地看向他逐渐苍白的脸:“你怎么没走?”
赵珏不知要如何回答她,张嘴便是呕出了一口鲜血。
杀人者在赵珏倒下时才看见沈清身后被阵法控制住的狸猫妖,一时慌乱,不知该如何是好。
就当他们庆幸自己成功杀了赵珏,准备提赵珏的人头去拿功时,沈清捡起被赵珏丢下的法器,按住青玉,念了一句咒语。一束蓝光闪过,迷香散尽,烟雾缭绕后,厅堂内的两人也跟着消失,只留下一地血迹。
而那只狸猫妖的身躯扭曲僵硬地倒在矩阵之下,失去了呼吸。
阳州境内乱作一团,有人说将军夫人被妖杀死了,有人说将军夫人就是妖,也有人说他们终于杀了赵珏,而今的旧南楚那三分地,谁也不足为惧。
年已八旬的胡勒得知自己年轻漂亮又能助人长寿的妻子竟然死在了阳州小院里,怒急攻心,又知赵珏被一刀穿胸,凶多吉少,便上奏鹿国朝廷,整装兵马,意图攻下渝州。
化形符成了马车,行走在渭城通往深山野林的小路上。
沈清毕竟不是神仙,没有瞒天过海的本事,胡勒将军派的人顺着阳州往渝州沿途搜寻,沈清并未从那头回去,而是转而去了较为安宁的渭城。
她没去渭城找熟人,打算沿着曾与毕沧走过的路,想要翻过深林,入连州,再从连州出来,去水头寨。
这样还能避开鹿国与渝州的混乱。
秋风卷起马车帘,脸上毫无血色的赵珏就躺在里面。
沈清坐在车前,与他隔着一段距离,她问赵珏:“你为何不走?”
赵珏道:“我若走了,你岂不危险了?”
沈清无奈:“我有法器护身,若无逃命本事,何敢只身赴险?”
她就差说,没有他,她可能做事更方便,逃得更快。
赵珏动了动嘴唇,一副将死之状。
他眼神有些委屈,却不敢说出自己当时没有离开的真正原因。
沈清将法器递给他时,赵珏本想拉着她一起走的,将她一个女子留下面对那么多死士加上一只妖,赵珏自然不放心。他当时听见猫妖在叫,朝沈清看去的那一眼,忽而就瞧见了她的身边多了一道影子,那影子并不真切,是个高瘦的男子,银发翩跹,背对着他,便是那一瞬赵珏的心里忽而刺痛了起来。
他愣住了神,而沈清对着那道影子露出了笑容。
赵珏一时没看住那些死士,待到他发现死士冲着沈清过去时,他一时情急便忘了法器,本能地用身体护住了她。
但显然,他险些坏事。
赵珏此刻看向沈清,她就坐在马车边缘,这马车还是那法器所化,而她迎着光的侧脸带着几分不耐。
虽然沈清没开口责怪,可赵珏依旧与她致歉:“对不起啊沈姑娘,给你添麻烦了……为表歉意,我向你说个秘密吧。”
他道:“我死不掉的。”
这不是自我安慰,赵珏身体虚弱,眼神却很笃定:“我死不掉的,所以沈姑娘,你可千万别嫌我累赘,见我昏睡,便将我就地掩埋。”
赵珏说他死不掉,可他在说完这句话后还是昏了过去。
宁栀所在的院子里埋伏的人都是经过专业训练的死士,招招奔着人命来,刺向沈清的那一刀出了十成的力,虽从赵珏的背后捅过来,可看那位置也知必然伤了心脏。
赵珏虽说让沈清不要见他昏厥就当他死了,把他就地掩埋,可他身上的伤却无一刻不在流血,鲜红的血液淌了一路。沈清有符,可以替他止血,帮助他尽快疗伤,不过这个时候她并不打算用。
沈清彻底背对着赵珏的方向,手指有些烦躁地摩挲着坤灵镯,几次侧眸都没能在看见想见之人,便知道因为赵珏被人捅了心脏。
那一刀也捅穿了被赵珏放在心口的元宝符,符咒无效后,护心鳞的作用便只能暂时对赵珏起效,她知道他身上有毕沧的护心鳞死不掉,无非就是吃点苦,也怪他自己自找。
见马车内人的呼吸越来越微弱,他的血依旧没有止住,浓浓的血腥味从马车内往外直窜,沈清又一时有些放心不下。
犹豫了会儿,她还是叹了口气,让马车自行,屏息进了马车,心中暗叹,那到底是毕沧的护心鳞,龙神之力白给这小子占便宜了。
沈清不知道护心鳞究竟被赵珏藏在哪儿,当她掀开他被血水染透的衣裳时,看见那狰狞的伤口却是一愣。
赵珏不久前才死里逃生一回,身上大大小小的伤痕无数,一看便是过着刀尖舔血的生活,这样的人,保不齐哪一天会死,可沈清却在他心口的位置,看见了交叠在一起新旧不一的伤痕。
那些痕迹距离眼下这还在流血的伤口很近,每一刀每一剑都足以致命。
而赵珏昏死过去之前说的话那么笃定,便是如今日这般情况恐怕在他身上发生过许多回,他有过多次死而复生。
他知道沈清在找护心鳞,之前按下没说,是忌惮她,猜疑她。
如今愿意主动交出软肋,又是为何?
沈清想不明白,只是看着尚且在不断流血的伤口,回想起他奋不顾身给自己挡那一刀的画面,良心作祟,于心不忍,还是给赵珏贴了两张符。
考虑到对方的伤口还未好全,沈清贴符的动作没有先前那么粗暴,一张黄符贴在了伤口处,眼见着一簇蓝火燃烧黄符,猝然将符咒烧成了灰。
沈清一愣,眨了眨眼。
“毕沧?”
沈清唤了声毕沧的名字,她以为这种异象是因为毕沧吃醋,不想让她触碰旁的男人身体。
可沈清又觉得不像,因为她的确感受到了一股力量,来自于赵珏的心脏,而那股力量拥有毕沧的妖气,却能烧干她疗伤的符。
沈清微微蹙眉,她知道毕沧的护心鳞在赵珏的身上,她也考虑过护心鳞或许是长在赵珏身体的某一处,但她掀开了对方的衣裳,确实没看见。
眼下,一个大胆的猜测浮上心头。
沈清的手按在了赵珏的心口处,她在手背上画下咒文后,便全神贯注地去探赵珏的心脏。
符文如线,顺着赵珏的心口织下细密的网,随后又消失不见。
沈清只是探一探,那原先被长刀贯穿的心脏便不受控地跳了起来,隔着一层皮肉与胸骨,沈清探到了他的心,再五指成爪往上拉扯,连带着赤红色的线网一并拔出,渐渐的,那咒文赤网之中,有一缕淡淡的银光闪过。
光芒在离开赵珏的身体后便朝她手腕的坤灵镯中钻去。
沈清却怔了怔,呆呆地望着自己的手,呼吸间是属于毕沧妖气冷凛的味道。
“天啊……”沈清睁大双眼看向沉睡的赵珏,一时语塞,半晌才缓过神来:“他这是走了什么运,竟将你的护心鳞长在心上了。”
所以每次惯胸而过必死之伤,赵珏都是睡一觉就好了,难怪她在赵珏的身体表面看不见护心鳞,而从他身上传来的属于毕沧的龙神之力也很微弱,加之他一濒死,毕沧便无法幻形。
这都是因为毕沧的护心鳞,与赵珏的心长在了一起,与他的肉嵌合住。
将来若想拔出护心鳞,大约赵珏还得死里求生一回。
沈清震惊。
她是真的震惊!
她甚至有些不知道如何是好,眼下赵珏心口正开着,取鳞为最佳时刻,可如若她眼下将护心鳞取出来,赵珏必死无疑了。
但若将来再取鳞,依旧得在他的心口破开一道口子……
沈清正思索着,掌心下的身躯忽而一动。
她朝赵珏看去,立刻便对上了一双虚弱又微微羞赧的眼神。
赵珏瞥了一眼沈清贴着他心口柔软的手,移开视线咳嗽了两声。
“你、你醒啦。”沈清收回手,再去看那道伤痕,已经看不见骨头了。
赵珏唔了声:“我感觉伤口痒痒的,以为是什么虫子咬我,便醒了。”
这都是以前经常发生的事,血腥味会引来一些蛇虫啃咬,只是他没想过这一次睁眼看见的不是恶心的虫子,而是一张清幽的脸,伤口处的痒也不是被什么东西咬的,却是她的手在不停的摸。
赵珏闹了个红脸,道:“多谢沈姑娘没有把我埋了。”
沈清扯了扯嘴角,心想自己错过了最佳取鳞的时间了!
赵珏是她的债主,又是紫微星,而今天下乱象将起,因为宁栀之死,鹿国那边蠢蠢欲动,正是需要他的时候,沈清便是再想念毕沧,再想要回护心鳞,也不能这个时候枉顾赵珏的性命。
虽有些难过,但也算不得可惜。
赵珏放松姿态等着身体自行好转,可他的眼睛却直勾勾地盯着沈清,想从她的眼神中看出什么来。
他等着沈清来问,毕竟一个被刀穿胸而过之人不过短短几日便转醒还有大好的趋势,起死回生之怪事,她总该有些疑问的。
不过沈清没问,赵珏只能主动解释道:“我也是无意间发现的,身处乱世,哪有真每一次都走运能避开死穴死招……”
赵珏第一次发现自己死而复生是在他七岁的时候,那时水头寨威胁到了旧南楚的地位,加上王家军那边挑拨,南楚皇帝听说水头寨之所以能越做越大是因为藏了金山银库,招兵买马,迟早是个威胁。
皇帝变动了要剿匪的念头,命人率兵攻打水头寨。
水头寨毕竟是农民出身,哪比得过训练有素的将士,赵珏的父亲,当时的水头寨寨主,也是在那一次与朝廷的对抗中死了。
赵珏七岁便敢举刀杀人,可他毕竟年小体弱,只杀了三个人,便被人一剑贯胸。
他倒在了血泊里,悲观乱世,又生不甘,惦念宅子里的老弱妇孺,可他很快便失去了意识,什么也想不了。
再一次醒来,便是在一个沉沉的黑夜里,水头寨横尸遍野,朝廷也没占到半分便宜。
他们废了几千人的兵马冲到水头寨里,却发现寨子里并没有金山银矿,败兴而归后,即便后来又听过水头寨的名号,皇帝也没有废人费力去剿匪的念头了。
而彼时躺在地上的尸体里,只有一个七岁的少年顶着寒风站了起来,他摸着自己心口较于其他皮肤更为坚硬的疤痕,感受到胸膛扑通扑通的跳动,嗅着血腥味,惊恐自己逃过了一劫。
水头寨的寨主死了,可还有一部分水头寨的人还活着,其中不乏与老寨主交好的叔伯们。
他们看见赵珏还活着,便觉得水头寨还是有希望的,少年也已经经历过生死劫,总能担当得起责任。
赵珏将这个责任扛了起来,也是从这一次与朝廷的对抗中,他深深地明白民与官的差距,所以水头寨不论男女都要强身健体,学习刀剑,哪怕是孩童也要会两把招式,以免危险来临时连反抗的机会都没有。
赵珏在水头寨里练起了兵,也记下了这个仇。
水头寨与朝廷本井水不犯河水,朝廷位东,皇帝昏庸只想炼丹,没道理会为了一个莫须有的金山银矿跑来南方山林中剿匪,后来他才知道,消息是从北方王家军那边传来的。
旧南楚分三,谁也不服谁,谁都想一统三方,成为主宰。
赵珏也是从那一次惊觉自己似乎有了不死之身,不论是与官兵打斗还是与王家军抢占地界,又或是前不久去刺杀皇帝,他都是第一个冲在前面的。
身上的致命伤不知多了多少,可他每一次都能化险为夷,将死未死,再从尸海里爬起。
正因如此,寨子里的人都以为他实力超绝,渐渐以他为首,也不再将他当成小孩儿来看。原先把持着寨子的两个叔伯也退居后位,只管生意来富足水头寨的人,或是教学读书,至少让他的管辖范围内,每个人都过上更好的日子。
这是赵珏向往的日子。
这世上,哪有那么厉害的武功,能多次全身而退。
无非是赵珏仗着自己不会死,就不怕疼地扛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