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司马连这次前来,一是感谢,二是为金陵求个保障,目的达到了,他心中的石头也算落了地。

他虽有幸在此事中活下来,但有很多体弱的老人孩子去世了,他的父亲也没能撑过去,城中的百姓需要安抚,家里诸事也需他来料理:“时候不早了,我还得为父亲守灵,就先走了。”

濯清自然不留他。

没走两步,像是想起来什么,又折返回来:“京墨,张三死了。”

京墨有一瞬间的愣神,过了好一会才反应过来张三是谁:“是吗,或许这就是报应吧。”

那自个儿的报应呢,何时会来?

司马连一走,京墨哪里还吃得下,她连忙告退,转身去了西南角的房间。

溶月正在收拾行李,看样子也是要走,瞧见来人是京墨,她的眸子亮了亮,招呼人坐下:“还好吗?可有用饭?”

京墨看了一眼行李,问了句:“什么时候走?”

溶月回:“或许是明日。”

“或许?”好生奇怪的回答,京墨不禁反问道。

“松辰他似乎不想回去。”溶月笑了笑,但看得出有些勉强,她知道师弟在远山门过得不如意,但除了回去,他还能去哪呢。

京墨这才记起阿瞬在远山门的道号叫松辰,她也好,亦或是阿瞬还有阿季,三个人,六个名儿,六重身份,当真是可悲可叹又可笑。

有的人不敢做回自己,有的人不愿做回自己,有的人连自己是谁都不清楚,更遑论做哪一个自己。

“可是因为阿季?”

溶月:“我也不清楚,从阿季离开到现在,松辰一句话都没说过,白天不见人,晚上就在没人的屋顶上看月亮,一看就是一整夜。”

一个不轻易交付真心的人,一旦交付出去便很难收得回来。

京墨没有接话,换做以前,她会说出千百种法子去开解阿瞬,但如今的她连自个都困在局中不能自拔,又如何能开解得了旁的人,她像窗外望去,坐在屋顶看月亮的少年,孤独的像只鹰。

两人就这样坐着喝茶,谁也没再说一句话,明明朝夕相处了数日,临别了,却没了话可说。

有道是世事无常。

夜深了,茶凉了,宴席终究要散。

京墨起身,没说告别也没说再见。

在她踏出房门的那一刻,溶月说了句:“你可有去看过他们。”

他们,溶月连名字都没说,用了他们代替。

“不曾。”京墨在门口站了一会,才艰难说出这两字。

看了又如何,看了又有何用,难道看了他们,人就能好,人就能活?

“此事错不在你,你也不必过于自责。”

从京墨进屋的那一刻,溶月就想说这句话,她忍了又忍,最终还是没忍住。

她也知道,对于京墨来说,任何安慰都是苍白无力的,从前的她,不太明白,身为凡人的京墨,为何会跟修仙宗门的弟子亲厚,又为何敢跟妖族少主顶嘴,又凭什么如此相信对方,直到前两日,京墨对濯清真人唤“师尊”。

她才算是明了几人之间的纠葛。

哪怕是换了个身份,换了个脸,也不能斩断彼此之间的信任。

溶月的话,京墨听见了,她说让自个儿别自责。

是自责吗?

京墨也不能确定,眼下的她,也不知自己是何情绪,是自责多一些,还是悲伤多一些,亦或者是害怕?

与其说自责,倒不如说痛恨。

她痛恨,痛恨自己的无能为力,只能看不能救,痛恨为什么死的不是自己。

明明每一个人都那么好,每一个人都比她好。

华菀菀修的医道,若她好好地,能救治多少人?如今,能不能清醒尚且两说,那断手是万万不可能好的了。

拂煦,濯清最看重的弟子,泽天宗尽心栽培的未来的掌门人,他若好好的,匡扶世间正义,平衡三界关系,所做之事又何止三两件,就算此次死里逃生,如此重伤,身体上的折损是如论如何都补救不了的,他的余生,恐怕都要躺在床上度过了。

还有漆垚,妖族的少主,他活着一天,妖族就安分一日。

可偏偏活下来的是自个儿,一个到哪儿都没用,压根不值一提的小人物。

这样的她,或许连自责的权利都没有。

“知道了。”

说完这句京墨便离开了。

次日清晨。

昨夜听说濯清要走,司马连一早便过来了,想着送上一送,以示尊重。

京墨没出房门,她在屋里,听着外头的吵闹声,心上像被压了千斤重。

小半个时辰后,一切归于平静,京墨知道,他们都走了。

徒留她一人。

这样也好,这样也罢,让她一个人在这里腐烂,在这里消亡。

但便是这般小的要求也是奢望。

司马连没给她多久安宁,濯清走后不久,他便着人拆了京墨房间的窗。

刺眼的光亮照了进来。

“我认识的你有勇有谋,不畏强权,连我这个一城之主都敢挑衅,现如今,你却关起门来,学那乌龟王八,缩在壳子里。”

京墨没理,她将被子拉过头顶。

乌龟也好,王八也罢,无所谓了,全部都无所谓了。

“你师尊临走前嘱托你护金陵平安,你便是在床上护的吗?”

京墨依旧无动于衷。

司马连索性屏退左右,倒了杯,坐了下来:

“这场浩劫,我父王没能撑下来,从小他便教我要正直公正,勤政爱民,我是在他的书房长大了,是非曲直,识文断字,统统都是受他的影响,我一向为有这样一个父亲而感到自豪,他也因我行为处事像他而感到骄傲,但临到头了,他自个儿却范了糊涂,做错了不少事,纵容了不少人。”

京墨依旧一言不发。

司马连见人没反对,便自作主张说起小时候的趣事,大多是有关于他父亲的,都是很小很小的事,小到两人抢一串冰糖葫芦,小到偷偷去野外烤地瓜。

或许是累了,也或许是烦了,京墨眼皮越来越重,在听到司马连说得一句“人都会犯错,犯了错没关系,下次别再犯就好”之后沉沉睡去。

被子里传来浅浅的呼吸声。

司马连过去将被子从京墨的头顶拉下,而后退了出去。

京墨做了一个很美的梦。

梦里的她回到了泽天山,那里有师尊有师叔,有无数的师兄弟,还有华菀菀,拂煦和漆垚,就连溶月,阿瞬,阿季,无定也都在。

他们端午吃粽,中秋赏月,重阳踏青,过年包饺子。

一起练剑一起研习法术,晨起看日出,落日观晚霞。

春有桃花夏有莲,秋扫落叶冬淋雪。

梦中的一切都如此完美,完美到哪怕知道是梦都不愿意醒来。

……

再睁眼时外头的天已尽黑。

屋里掌了两盏小灯。

嗓子渴得厉害,胃里也搅着疼,京墨双手一撑坐起身子,突觉脸上湿漉漉的,伸手一摸才发现满是眼泪。

明明是美好到极致的梦,为何却会流眼泪?

起床的这点子动静引来了两个院里候着的丫鬟,她们低着头走了进来,语气极尽恭顺:“姑娘醒了,渴了还是饿了,有任何需要都可以吩咐我们。”

京墨有点受宠若惊,她从没被这样伺候过,自然了,她也不想被人伺候,总觉得失了自由。

兴许是这几日折腾得过了,她不过是抬脚想下个床,不曾想双脚突然间麻痹,竟让她直直从床上摔了下来。

着实有些丢人。

两个丫鬟被吓着了,忙上前搀扶,她们可没心思在意京墨是否丢脸,只觉得自个儿没伺候好人,是要受罚的。

看着两人诚惶诚恐的模样,京墨有些许内疚:“没事,只是脚麻了,过一会就好。”

她坐在桌前,伸手拿了一个茶杯,一旁的丫鬟眼疾手快地给她斟满了茶。

京墨一饮而下,丫鬟忙不迭又满上了。

喝了整整有半壶茶,胃里那股难受的劲儿才缓过来。

“你们两个”,因不知丫鬟叫什么名儿,京墨就随便唤了。

两丫鬟:“奴婢在,姑娘有何吩咐。”

“给我拿点吃的吧,不需要太多,一盘豆包,再就两个小菜”,说完顿了顿:“再要一盘点心。”

两丫鬟走了一个去厨房,另一个还在京墨身旁候着。

她实在不习惯身旁站着个人:

“要不你去把茶壶满上,我待会还要喝水。”

明明是如此简单的要求,丫鬟却显得有些为难,她声音弱弱的,半是恳求半是试探:“等春燕拿了吃食回来,奴婢再帮姑娘把茶水满上可好?”

原来去厨房的丫鬟叫春燕啊。

丫鬟到底年纪轻,一点心思都瞒不住,一双眼时不时的望向京墨,可又不敢直视。

京墨一眼就瞧出来司马连的用意,这是找人监视她呢。

她没有为难下人的喜好,话锋一转:“走了的那个叫春燕,你叫什么?”

“奴婢春喜。”丫鬟见京墨不曾为难,悄悄松了口气。

“挺好听的。”京墨点点头,没再问什么。

春燕脚程很快,不过一刻钟的功夫,就将吃食拿了回来。

一样样摆在桌上。

几乎占满了桌子,三四个人吃都绰绰有余。

“怎地这样多,我应当是有说过拿两三样即可。”京墨曾做过乞丐,因而不喜浪费。

春燕慌不择言解释道:“去往厨房的路上遇到了王爷,是王爷吩咐奴婢多拿些的。”

她不过一介下人,自然是主子说什么就是什么,王府里王爷最大,王爷的命令肯定是大过旁的那些。

“哦,这些达官贵人啊,就是不知珍惜两字如何写,这么一些个东西我一个人哪里吃得完。”

京墨随口说的话,倒把两丫鬟吓得够呛:这是当她们两个的面编排王爷,这可如何是好,要不要去禀报了王爷,可若王爷听了生气,岂不是她们两个又要遭殃。

“要不你们两个坐下来一起吃。”

两丫鬟吓得立马跪下:“姑娘说笑了,我们是下人,哪里能跟主子一个桌吃饭。”

京墨有些无奈,刚拿起筷子又放了下来:“起来,干嘛动不动就跪,我一没骂你们,二没打你们,叫你们陪我一起吃个饭,不愿意也就罢了,怎么还跪了下来,”

“不愿意上桌吃,那就端去别的地方吃。”

数年前,在云城,她也给人跑过腿,那时候,若是主人家赏个什么,她都是麻利地接了,从不含糊,更别说跪下拒绝。

两丫鬟面面相觑,最后拿了一盘最粗糙的点心退下了。

屋子里剩下京墨一人。

她一口菜一口菜吃着,不慢也不快,若是遇到菜咸了,还自顾自倒了杯水喝。

过了一会,感觉身边安静得令人窒息,忍不住唤了句:“春燕春喜。”

两丫鬟三步并作两步走了进来,手上还端着刚拿走的那盘糕点,看份量,只少了两三块,估计两人只是各自尝了尝。

“姑娘有何吩咐,是没茶水了吗?奴婢这就去满上。”

京墨:“我一个人吃着没意思,你们陪我一块吃吧。”

尽管说得这样直白,两丫鬟还是不敢:“姑娘,我们不配跟你一个桌吃饭……”

“那就站着吃,这样就不算一个桌了。”京墨顿了顿,又补了一句:“跟我说说你们家里的事吧,随便什么都成,这屋子静得可怕。”

太安静了,就像是人都死光了。

两丫鬟拿了筷子,但你推我我推你,谁都不敢夹菜。

“喏,你们不夹,我帮你们夹。”京墨说罢,一人碗里放了个大鸡腿。

“不敢劳烦姑娘,我们来就好。”两丫鬟虽说是站着,到底也是吃了起来。

看着年岁也不大,十三四岁,正是长身体的时候,吃什么都香。

京墨瞧着,竟觉得开心不少,不由自主笑了起来。

“姑娘你笑什么,可是奴婢的吃相丑陋碍眼了?”春燕大着胆子问了句。

“不是,只是看着你们想到了从前的自己。”

春燕脱口而出:“姑娘也给人当过丫鬟?”

旁边的春喜一听,立马用胳膊肘撞了撞春燕,跟京墨解释道:“姑娘别放在心上,她刚来不久,好多规矩还不懂,说话莽撞,但心眼是好的。”

京墨当然不会在意这些:“听这话的意思,春燕是从外面来的,而春喜是长在府里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