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海说,他人生中一段鲜明的关于痛苦的记忆,就是他在县一中上高中的时候。
在那之前,他在县二中上初中时,确实可以称得上是品学兼优,是老师们心目中的重点培养对象,是同学们羡慕和崇拜的对象,是班里的活跃分子,是被众星捧月的主角。
上了高中以后,他的成绩位居中游,没有了主角光环,没有了老师们的特殊优待,他的存在感就不那么强了。
那时他想,只要拼命学习,把成绩提到数一数二的位置,他就能重新夺回失去的舞台。
可是后来发生了一件事,彻底把他打入了十八层地狱。
那天下了晚自习后,金海站在宿舍的窗前吃着一个馒头。
馒头是他从食堂带回来的,干硬无比。
他吃得不专心,撕一块扔进嘴里,再撕一块从窗口扔出去,像在农村时扔石子那样,没什么实际目的,就是一种排遣无聊的方式。
吃完馒头,正准备洗漱睡觉,宿舍门被撞开了,闯进五六个中年男人来,问道:“谁扔东西了?”
金海有些害怕,但还是说了实话。
他当时并没觉得,这是一件多么严重的事。
等到他被这五六个男人带到门房后,他才意识到,事情没那么简单。
这五六个男人,有学校的领导,有保卫科的,还有一个住在男生宿舍楼对面,某个住宅楼上的住户。
这个住户说,最近经常有人用石头砸他家的玻璃,他怀疑是县一中的男生干的,因为县一中的男生宿舍楼,和他家的楼,只有十几米的距离。
于是,他每晚蹲守在楼下,终于看到了站在二楼窗口往外扔东西的金海,并记住了他的长相。
也许确实有人曾砸过他家的玻璃,但绝对不是金海,金海这是第一次扔东西,且扔的不是石头,只是馒头,也没有刻意地瞄准哪里,然而没人相信他。
保卫科的一个人几脚把他踹到墙角,这是金海第一次挨老师的打,那种屈辱和绝望无法形容。
那个住户好像是个什么院的院长,校方的人对他很是尊敬,所以对金海极其痛恨。
他们恐吓金海说,要把他送到派出所去,让他坐牢,但只要他坦白,学校可以内部处理。
一个从小胆小如鼠的,十六岁的少年,在面对着五六个成年男人的殴打、恐吓和引诱,违心地承认了“犯罪”事实。
然后他们又追问金海有什么动机,是谁指使他这么干的,有没有团伙,金海实在没法回答。
他们通过一阵简单的交流后,确认金海再无“余罪”可挖,便对他做出罚款200元,和在全校师生大会上做检查的处理决定。
这对于从小就是正面标兵的金海来说,简直就是奇耻大辱,但为了免除耻辱终身的牢狱之灾,他还是硬着头皮站上了学校礼堂的舞台。
之后,金海又落到了班主任手里。
班主任谭咏梅是个三十来岁的女人,说话总是挑着舌尖,像旧上海的站街女。
谭咏梅又让金海在班里做了一次检查,并反复问他:“你是不是变态了?”
金海想从班主任那里获得些许信任和安慰,便解释说:“我只扔了馒头,没扔石头。”
班主任说:“你自己都承认了,还想狡辩,我还以为你很实在呢!”
那年学校开秋季运动会,金海从小没有运动细胞,又融入不了集体,和同学们一起喊加油,就悄悄地坐在座位上看小说。
谭咏梅号召没有项目的学生多写播音稿,为班级争光。
金海就想趁机改变一下,自己在同学们当中的印象,就写了很多诗歌,标题统一为“致xx运动员”,落款统一为“xx班来稿”。
没想到都被选中了,由嗓音甜美的女播音员,伴随着雄浑激昂的运动员进行曲朗读出来,文学价值似乎也提高了一个等级。
同学们热烈鼓掌,金海第一次在这所学校里收获了荣耀。
受到鼓励,金海灵感突发,一口气写了首“致女子3000米运动员”的千字长诗。
其实算不上诗,但非常适宜在运动会上朗读,采用古词的长短句节奏和韵律,朗朗上口,抑扬顿挫,铿锵有力。
这首长诗引起了轰动,在播音员饱含热情的朗读声中,学生们都停止了喊加油,静静地听着,一边打听着作者是谁。
及至打听到了是金海,连外班的学生都过来向他问好。
金海以一个卑微者的身份,享受着成功的喜悦和忐忑,谦逊又羞涩地回应着每一张笑脸,和每一句赞美。
他听到几个女生围着谭咏梅正在津津乐道着他的话题,可惜他只听到谭咏梅一句对他造成致命打击的话:“写得挺好,就是心理不正常,可惜了!”
那天晚上秋雨绵绵,天空蒙蒙的,空气中弥漫着一层虚无缥缈的雾气。
雾气中的金海,像一个游离在尘世之外的孤魂野鬼,一颗湿漉漉的心分崩离析。
他再没为运动会写过哪怕一个字。
从那以后,金海就变得无比消沉,在学校里几乎没有朋友。
要说朋友,也有一个,就是他们宿舍的老大。
老大的学习很差,原本就没打算能考上大学,他家里很有钱,早为他安排好了出路。
老大一有空就拉着金海去录像厅,看那种录像,从此金海就对那方面的事格外着迷,总想亲身一试。
好在他的学习没有落下许多,顺利考上了大学。
金海是个自尊心极强的人,没有把这些事告诉过任何人,反而在家人面前,还要装出一副牛皮哄哄的样子,只有这样,才能平衡内心的自卑。
金海说,他现在对学校都有心理阴影了,一到学校,就觉得到处是陷阱,哪还敢找对象?
再说,他在学校里,完全是一副社恐的样子,就算惦记着哪个女生,也不敢靠近。
但他又总想着男女那点事,都有些迫不及待了,于是就稀里糊涂地和李晓霞暗度陈仓,没有充分了解李晓霞的性格。
金海说,他现在到了新环境,感觉好多了,但还是不愿意和高中的同学来往,在他们的心目中,他还是那个既胆小,又变态的男生,这个标签永远撕不掉了。
金海说:“我恨透了县一中,恨透了谭咏梅!”
赵小禹听完,气得大骂:“傻x,你让人家套路了!”
金海惨然一笑:“谁说不是呢?可那时那种情况,被五六个人围着,我晕头转向,哪能想得了那么多?他们说,坦白了就没事了,谁知道坦白了事更大,要是放到现在,打死我也不承认。”
“那你当时咋不跟我说?跟妈妈说也行啊!”
“丢人败兴的,我直怕别人知道,还敢给别人说?”
赵小禹无法评价这件事,如果这事放在自己身上,可能并不会有多么严重的后果,但是放在金海身上就完全不同了,这小子,除了学习,其他方面就是白痴。
他不仅胆小,而且心小。
“算了,都过去了。”赵小禹拍拍金海的胸脯,“以后多长个心眼就行了,还有,不管遇到什么事,先别考虑面子,该说就说,面子算个球!”
他想,如果当时金海求助他,以他当时睚眦必报的性格,一定会大闹县一中的,但也未必能闹出什么好结果来。
和手里掌握着规则的人斗,不管你讲不讲规则,最终都会一败涂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