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梦境中没有时间的概念。

一天、一个月、一年……时间的跨度取决于主体的想象。

只要小路西斯真情实感地如此认定,他甚至可以在短短几天的梦境中体会到人生老病死。

斗转星移、日月轮转,对于临玉来说眨眼之间就完成的场景变换,在小路西斯的眼中,却是实实在在地过去了这么漫长的时间。

他想要一个温馨的家,于是居住的房子有着很好的采光,朝阳的玻璃窗很大,房屋内部还有很多可爱的小布置。

至少在进入这个梦境之前,临玉完全没想过,像路西斯这种寡言少语的角色,小时候居然会喜欢可爱的事物。

喜欢草莓,喜欢灰色的兔子,喜欢迎风摇头晃脑的小雏菊,喜欢炙烤面包飘出的小麦香气。

因为在离家出走之后,依照自己潜意识所想的来改变梦境,所以也逐渐忘记了自己其实还需要吃药。

车辆的喇叭声响在耳边像一头凶狠的猛兽,于是车辆都不再发出声音。

人类埋怨的话语就像拉扯着内心的诅咒,于是人类不再说出他需要之外的话。

除了面包店的顾客每天微笑例行询问的“这款面包多少钱”,老板会说“你是我们这里最棒的员工”,路过的行人会热切地和他打招呼“今天又是美好的一天”之外,世界安静地热闹着。

在这场看起来没有尽头的梦境中,小路西斯已经彻底明白了什么叫做“心想即事成”。

他没意识到这是在做梦,但却有个潜意识在说:只要他想,他一定可以拥有。

那是一种莫名的直觉,小路西斯把这归为自己的病逐渐好转。

可心想即事成的世界,美好到似乎有些无趣了。

所幸临玉不一样。

她是小路西斯的“幻觉”,却自称是这片茫茫世界中仅他可见的“真实”。

小路西斯希望自己去面包店工作的时候幻觉小姐可以陪着一起去,但很显然,幻觉小姐不会因为他想,就真的起了个大早。

幼崽只好无奈地叹气,然后自己走在由一切美好构建的世界里,去到那家散发着草莓果酱和小麦香气的面包店,精心为懒惰的大人制作最美味的早餐。

然后在早上十点钟,在懒惰的大人终于来到店里看他工作时,把早就做好的早饭放在她的手里。

街道车水马龙,但无声。

路西斯不喜欢听见吵闹的声音,却不想身处孤寂的环境,所以人流多,但世界的声音被一层名为“主观”的薄膜隔离,只有临玉可以畅通无阻。

她不是想象的造物,来到这里就像旁观一场无聊又逻辑不顺畅的电影。

可偏偏……

有的时候,无聊才是不可多得的财富。

临玉喜欢无所事事的感觉。

这场梦境也不知道什么时候会走到尽头。

临玉来到了面包店。

面不改色地穿过行为模式相当刻板的npc们,找到那个勤勤恳恳忙碌的小身影,小孩子看见她,周遭的一切就像被按下暂停键一样停下。

世界寂寥无声,而他哒哒哒地迈着步子小跑到她面前。

幼崽高举手中的面包:“今天吃这个,草莓果酱和巧克力夹心,还有厚厚的奶油!”

临玉还没做出反应,波洛斯先表达了喜欢:【这小家伙真可爱。】

临玉接过了面包。

“谢谢。”她对上那双期待反馈的金色大眼睛,犹豫一会才说,“但我不喜欢太甜的食物。”

幼崽垂下眼,像只失魂落魄的小松鼠:“哦……”

实际上,临玉只吃了两顿幼崽给的面包。虽然在小路西斯的记忆中,时间已经过去了很久很久,但这里是梦境,路西斯根本不清楚她的喜好,只好给她准备自己最爱的口味。

路西斯甚至不知道她的名字。

他总是以“你”称呼,或者偶尔会加上“幻觉女士”的前缀。

一个幻觉,没有名字似乎也很正常?

可临玉还是说:“我是真实的。”

路西斯不该在梦境里沉溺太久,身为法厄弥斯虎视眈眈的释律者,难得一见的实验体,如果那个疯狂的织梦者做的绝,或许他会死。

波洛斯:【你想救他?】

临玉沉默。

波洛斯轻笑:【小溯洄真的很善良。】

“谈不上。”这话临玉反驳地飞快。

她蹲下身,看着小路西斯因为她说“不喜欢”而有些低落的神色。

“看着我。”

她对上小路西斯的眼睛。

梦境摆脱了躯体,临玉的灵魂最深层认为自己是什么样,现在就是以什么样子站在他面前。

幽深的眼睛并不是纯黑色,对着光的时候,总能看见如琥珀般剔透的深棕,太深了,只有离得近了才能被看出来。

小路西斯在那双沉静的深棕色眼睛中看见了自己呆愣的表情。

他听见她说——

“路西斯·莱德,铤而走险的合作是你自己选的,我不会劝你。但看在你曾经愿主动和我共享情报的份上,我会帮助你醒过来。”

如乍然崩裂的雪山悬崖,他心中闷响,雷鸣滚滚,一切望之不及又让他心生怯意,周遭世界瞬间远去,面包店、路灯、行人、车辆……这些全都即刻远去在数万光年之外,世界变成了一片纯白。

无声的纯白。

小路西斯的双眼睁地大大的,像是被雷鸣吵醒的松鼠。

烈日流金的双眼直直地盯着面前的人,一瞬间,他的脑海中轰然出现了很多东西,信息流窜的速度太快,就像抓也抓不住的流光直刺向认知中,他的大脑突然感到一阵难以忍受疼痛。

头晕目眩,恍惚之间,世界的界限开始模糊不清。

小路西斯捂着脑袋,虚假和真实在世界交替,就像一场梦境将将醒来的预兆。

但编织梦境的操盘手技艺高超,梦境世界明明灭灭地消散又被修补,幼崽恍恍惚惚地抬头,对上周遭崩塌的幻觉中唯一的“真实”。

他的脑袋好痛。

幼崽下意识地朝着临玉伸出手:“抱我。”

小小的手几乎抬不起来,在半空中虚虚地抓握了两下,正要垂下,却被轻轻地接住了。

临玉叹气,动作生疏地把幼崽抱进怀里:“好吧,我就知道只是一次尝试是没办法奏效的。”

波洛斯找了找自己七零八落的记忆,迟疑着说:【这个时候,你应该说点安抚的话……对吧?】

安抚的话?

临玉蹲着身体,小路西斯皱着眉头靠在她的肩膀上,她想了想,干巴巴地说:“你要记住,所想即所得。”

【拍拍他的背。】

临玉拍了拍他的背。

小路西斯在安抚中逐渐平静下来,周遭纯白的空间慢慢再度被染上色彩,建筑的线条开始慢慢被勾画成型,上色,最终一个温暖舒适的家出现了。

一眨眼的功夫,临玉保持着抱住小路西斯的姿势,坐在了“家”中的沙发上。

窗外是早晨初升的太阳,阳光很暖和,从窗子边上透进来,洒在地毯上的兔子玩偶身上。

桌上摆放着一碟洗干净的草莓,水珠将滴未滴地爬在红艳艳的表面,路西斯喘着气,终于从莫大的疼痛中缓过神来。

发现自己趴在幻觉小姐的肩膀上,小幼崽红着脸直起身体,“谢、谢谢……”

临玉只问他:“你知道我是谁吗?”

“幻觉小姐。”他眨眨眼,“怎么了?”

“不对。我问的是名字,你知道我的名字吗?”

“幻觉小姐就是幻觉小姐啊,为什么需要名字?”

临玉心底微微发沉。

【他很喜欢你,但他拒绝探究真实,真叫人意外,一个释律者的意志居然这么不坚定……】波洛斯说着,又推翻了自己的看法,【不对,应该是法厄弥斯的天赋太强了,在这一代的织梦者里,就她最——】

波洛斯突然不说话了。

临玉:“怎么了?”

【……我不知道。】波洛斯恍恍惚惚地回,【我总感觉,我好像是认识织梦者的,但刚刚模模糊糊抓住一点记忆之后,转眼就忘记了。】

他的记忆就像指尖流沙,越用力地想要抓住,那些沙子流失的速度就越快。

见她没回答,小路西斯晃了晃脑袋:“不对不对……我怎么能说出这种话……幻觉小姐是我一个人的真实,我们要永远在一起,你当然要有名字啊。”

“所以,你到底叫什么呢?”

幼崽抬头看她,眼神坚定又热忱:“我一定一定不会忘记的!!!”

要告诉他吗?

临玉的灵魂认可自己现在的样子,这不是格薇尔的相貌,这是她的本貌。

虽然因为某种奇妙的机缘巧合,二者的相貌在某些方面神似,但绝对不会有人把她们错看成一个人。

格薇尔是格薇尔,临玉是临玉。

哪怕替代了格薇尔的身体、相貌、声音,身份,她依旧认为自己是临玉。

但“临玉”这个名字不能说。

所以……

“溯洄。”她说,“学过母星历史文化吗?溯洄从之,道阻且长。溯洄。”

这个名字有些拗口,幼崽跟着叫了好几声,磕磕绊绊地念:“溯、溯洄……是人类母星的古文字吗?”

“对。”

他有些难过:“我不知道,我没有学过。”

临玉一想,也对,这孩子从小就跟着母亲到处逃命,没机会接受系统性的、完整的教育,倒是也不意外。

临玉的指尖在茶杯里沾了点水,于桌面写给他看。

路西斯看着她一笔一划写完,然后自己依样画葫芦,半晌停手,皱着眉头说:“好难。”

“是有点。”临玉说,“母星古文字和现在星海的通用文字差别很大。”

小路西斯又写了好几遍,抬眼问她:“‘溯洄从之,道阻且长’是什么意思啊?”

临玉耸肩,随口说:“不知道。”

“不知道?”

“这很奇怪吗?你知道自己为什么叫路西斯吗?”

幼崽认真地说:“当然知道。”

……还真知道啊?

他窜到旁边的桌上拿出纸笔,一笔一划地用星际通用语写上自己的名字。

“‘路西斯’是华云轻女士去占卜天赋者的芒屋里求来的,原本该叫路西,在最开始的时候,华云轻女士以为生活充满希望的时候,她说我是她的天使。”

是可以让那位父亲回心转意的“希望”。

但是后来,随着路西斯慢慢长大,他也逐渐发现,华云轻女士口中说是“回心转意”,说的好像他们真的有一段美好的曾经,结果——

连美好的过去都子虚乌有,谈什么回心转意。

那位身为他生身父亲的释律者从头到尾都没喜欢过华云轻女士。

对他来说,华云轻只是自己任务途中救下的万千受害者之一,转头就忘,根本不值得一个多余的眼神。

对华云轻来说,那位释律者却是让她重获新生的救命恩人,是有且仅有的唯一。

“我知道名字是怎么来的,却不知道我自己是怎么来的,问华云轻女士,她没喝酒的时候心情还不错,但回答总是语焉不详。”

在逃避父亲追杀的途中,路西斯也遇见过不少小孩。

对于充满童趣的孩子来说,这个问题总是能频繁出现在各种各样的时候,或是玩闹、或是跟着家长散步,在地板的砖块上玩着不要踩到边缘线的游戏,或是在睡前故事结束的时候。

那些叫人艳羡的家庭,两个大人总是不免轻笑,用满怀爱意的眼神看着好奇的孩子,说上几句“你是在我们的爱里诞生的孩子呀”,然后提问的孩子开心地笑。

路西斯就抓着华云轻的手,也眼巴巴地问:“我也是你爱的孩子吗?”

华云轻没打算骗他:“如果你的父亲还顾念你,愿意和我建立双向选择的羁绊,那么你可以是。”

临玉问他:“所以‘路西’是天使的意思吗?”

幼崽撑着脑袋,讲起过往时没什么强烈的情感波动,好像已经习惯接受自己确实在华云轻心中没有分量,他只是平静地回答:“是的吧。”

两人沉默了一下。

临玉给他递了一颗草莓。

小路西斯弯着眼睛笑了起来,整个人洋溢着开心的气息:“谢谢。”

他没有伸手接过那颗草莓,而是亲亲密密地把毛茸茸的脑袋蹭过去,张口咬住了草莓尖尖。

“但是溯洄和华云轻女士不一样……”他口中的草莓还没完全咽下去,幼崽一边嚼着汁水迸溅的鲜红色果肉,一边含含糊糊地说。

临玉好奇地等待下文。

结果他迟迟没出声。

于是临玉忍不住问:“哪里不一样?”

“那当然是因为——”

周围的画面又开始变换,从温馨的“家”,到车水马龙的街道,到面包店,到银河边缘,到小碎石遍布的小行星带,到处处晶莹闪烁的矿星,到高耸入云的红色植物……

所想即所得。

路西斯带着她,在梦境中完成了春秋轮转、岁月变迁,最后两人停留在一架飞船上。

飞船的航道通向一片深紫色的神秘星云,周边是荒芜死去的星星。

而现在,临玉看见了终点站。

幼崽说:“我听说,每一个释律者诞生或死亡,总要来到这里。”

他的诞生不是宇宙的奇迹,但死亡终归会让他回到这里。

小路西斯转头抬眼看向“幻觉小姐”。

只有他能看见,只有他能触碰,所以溯洄和华云轻、和那位素未谋面的父亲,和来往路过许多善意和恶意的人都不一样。

“当然是因为……溯洄是我的真实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