卿予端坐于公署的大堂内,手持从吏部取来的官员名册,与账本子一道细细核对。
十天功夫下来,长安城内上下有两千多官吏与显贵,收缴了不过三万两银子,
上到以白家国公爷为首的太后外戚,下到翰林院编修,三分之一的官员竟装聋作哑,对此置之不理。
卿予知道,这些人藐视的,不是皇权,而是她这个时时被弹劾牝鸡司晨的女大学士罢了。
那些率先缴纳银子的,多是一些品阶稍低,为人老实的官员。
也有部分日常擅于阿谀奉承的,缴纳银票的同时,也一起递上来了不少的美人画像。
卿予撑着脸,反复翻看着账本。
眼下,她是先去啃白家这块最硬的骨头,达到以儆效尤的作用?
还是先想办法从其他官员的手里把银子给追上来呢?
这样一来,所有人银子都交了,只剩下白家孤掌难鸣,到最后也只能选择妥协。
可眼下难以破局之处,就在于那些官员瞧着皇帝外祖家的动静。
白家不交银子,他们也不会低头,料定卿予一介女流,拿他们无可奈何。
而白氏的两位国舅爷却放出话来,只要朝中所有官员交够了银两,他们自然也会分文不少的缴纳。
这样一来,双方都有恃无恐,相互借力,让卿予好似面对了一局死棋。
“小林大人,此时愁眉深锁,可是遇到棘手的事了?”
和蔼可亲的声音从檐下传来,一位精神矍铄的黑袍老者出现在大堂外。
卿予忙起身,把周老太傅请进屋。
此时,案台上的名册和账本摆放得满满当当。
周老太傅用眼角余光一看,瞥到了账本上的总额,便对卿予眼下需要应对的局面了然于胸。
他热心的问道,“小予儿,这收缴银子的差事,可是不知从何下手哇?”
卿予朝着老头儿笑着摇头,这局死棋,并非全无破绽。
她朗朗回答,——
“谢太傅美意,先从哪家下手,下官已有了主意。”
卿予回到案台前,兴致盎然的抓起笔,把所有未缴纳银子的官员姓名,都写到了字条上。
再把所有纸条都打乱了,混在一起,然后当着周老太傅的面,伸出纤纤十指,闭目从中里摸出一张纸条。
“咳咳!这等大事,你竟然抓阄决定?”
老头儿瞧着卿予玩心大发的模样,不由得瞪大眼睛,一阵咳嗽。
见过了卿予兄长的惊世才华,他也深信卿予得到了几分衣钵传承。
只是感慨道,——
“当年你兄长说东临王是长安城第一纨绔,还说你是长安城第一顽劣,如今依老臣看,你兄长所言不虚呀。”
卿予顽皮一笑,“太傅谬赞!且看我第一个清算的官员是谁?”
她举着手里的字条,拖长声音念道,“翰林院编修韩镛。”
老头儿着急的跺跺脚,“这韩镛不过一个清贵文臣,无父无母,又是独身,一月能开支几何?”
“要知道长安城居住的诸多王侯公卿,家资巨万,皆奢靡无度。”
他又继续热心的给卿予出着主意,“你要想给皇帝小儿交差,怎么也得从这些人家里收缴银子呀。”
“太傅言之有理。”
卿予又促狭一笑,再次闭上眼睛,伸手从纸堆里摸出一张字条。
“让我看看,这次又是何许人也?——哦,国公府白闻柳。”
卿予暗暗笑道,摸到了国公爷白闻柳的名字,也算是天意吧。
拿下白家,她才不必与朝中那么多官员一个个的去周旋。
若那样,不得累死她呀。
可一听到卿予抓阄抓到了太后父亲,皇帝外祖头上,周老太傅心口就是一阵抽搐。
他捂着脸,拔腿就要离开,“不行,小予儿,你可不能去招惹白氏。老臣这就去面圣,请圣上把这活交给户部的言老头儿来干。”
卿予忙伸手把太傅拦下,朝他恭恭敬敬行了个礼。
“老太傅,我知道您老人家念着昔年与兄长同僚间的情谊,对我多有照拂。卿予对您不胜感激。”
“可要想振兴林府,让皇室及天下仰仗林家,我遇事就不能退缩。除非我不在朝中,……
”
可不在朝中是不可能的,她林府后人的身份,废太子妃的身份,都预示着她的余生,注定了会继续困宥于长安城。
“若我不能自立,不能自保,那老太傅你百年之后,又有何人能来护我呢?”
兄长不在了,可她还在,林府的荣光还在。这是她的责任,是她必须要延续的传承。
“小予儿呀,得罪白家,也是得罪太后和圣上呀。这趟混水,老夫绝不能让你一人去趟。只要老头儿活一日,就要替你兄长护你一日。”
老太傅同样十分坚决。
卿予擦擦泪湿的眼角,冲老头儿扬起一个明媚的笑。
再次郑重的向老太傅施礼,满心决然与澎湃。
这一次,她绝不会丢林家与兄长的脸。
“老太傅,这法度施行,贵在公正。下官承办这差事,必然不会漏掉名册上的任何一名官员。不管是七品的翰林院文官,还是一品的皇亲国戚,法度之下,无人可以特殊。”
“但我行事,绝不会以卵击石。”
“请太傅在此喝茶,我先去翰林院找韩镛了。”
卿予说罢,起身就踏出了文渊阁。
前朝覆灭,就是因为皇权凋敝,国库空虚,士绅豪强家中动辄藏银十万,百万之巨。以至于异族来犯,皇室竟然沦落到向那些人借钱的地步。
而那些人愚蠢,贪婪,目光短浅,在家难与国难一起来袭之际,全都多番推诿。最后的结果,自然是山河破碎,百姓被外驽的铁蹄践踏。
作为林家后人,她和兄长一样,忧国忧民的热血奔涌在脉搏里。
所以她让官员给皇帝献银纳妃,就是为了让李皓宇别在新纳了美人后就沉沦于温柔乡,而是应该睁大眼睛,清清醒醒的好好审视下他所有的臣子们。
所以,在去往翰林院的路上,卿予忍不住洋洋得意起来,她真不愧为这天底下最贴心的前妻,和这王朝最忠心的臣子了。
如此作为,没准到她百年之后,暴君良心发现,也会把她供奉到太庙里面,那她也能和天溯的历代股肱重臣一样,名垂青史,流芳百世。
卿予去到翰林院,却扑了个空。被告知韩镛已经告假三日了。
于是卿予从翰林院官员嘴里问到了韩镛的住址,又匆匆往他家赶去。
马车从朱雀街径自驶过西市,又穿过许多横街,还在向越来越偏僻的小道行去。
“车夫,前面可是归义坊?”卿予掀开车帘问。
“这位贵人,你已经问询了三遍。莫说我赶了一辈子车,就说今日驾车的这匹老马,蒙上它的眼睛,也能识得长安城的路。”
车夫笑呵呵的答道,手中一收缰绳。
“吁!到了!贵人,请下车吧。”
马车停在一处里坊前,卿予下了车,给车夫递上几枚铜板。
眼前的院子,院墙低矮,木门斑驳,丝毫不像朝中七品官的居所。
要知道这翰林编修韩镛是新朝科举第二名,也算天子门生,中选时,白马游街,赐琼林宴,何等风光。
这翰林院编修,虽然品级为正七品。可却别小看了这编修一职。
历来都是在殿试之后,由榜眼、探花授编修。翰林官负责史书纂修,也要给皇帝诰敕起草、经筵侍讲等。
要知道周老太傅,王右丞相这些朝堂高官,都曾经任过这一职,所以能入翰林院任编修一职,也等同于国家未来的“储相”。
没想到韩镛会偏居长安这富贵风流地的一隅。
卿予上前叩了叩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