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府内,自雨亭。
作为宰相,李异府的家宅很大,以至于家里都有一座调节风水的小湖。
湖中之水,乃是由暗渠从洛河引来的,属于长流之水,自然日夜清澈。
自雨亭位于湖中心,只有一道廊桥与岸边相连。平日里,每有需要静心独处的时候,李异府就会来到此处。
而今天晚上,此处却有另一个人在场,那人便是他的大儿子李津。
自雨亭的屋檐上修有储水的装置,可以在雨中储存那无根水。等到酷暑难捱的时候,只需要拉动机括,便可令这水从屋檐自行滴落,犹如下雨一般。故而,这个亭子才会被命名为“自雨亭”。
“知道为父找你过来夜谈有何事吗?”李异府一边问着,一边用筷子夹起片鱼脍,蘸了蘸碟子里的醋醴,为其裹上了满满的姜末,然后再放进口中,细细咀嚼。
看着自家阿爷吃鱼的样子,这位宰相之子不由得暗暗感到有些作呕。
虽然他小时候也喜欢吃鱼,但自从有次看到有人将口中痰液吐进池水之中,水里面的鱼浮上来就将那口黏痰吞进肚子,李津就再也不喜欢吃鱼了。
“你啊,就是有洁癖。为了这口鲜味,别说吃鱼肉了,就是不得不直接啖食腌臜之物,又有何妨?”
李异府仿佛真是一只猫儿转世,吃起鱼来箸不应暇,一刻也没带停的。
他越是这样,李津的面孔就越是苍白。最终,当这位宰相快将一碟子鱼脍全都吃完的时候,李津终于忍不住了。
他一下子从石墩上站了起来,扑到自雨亭栏杆旁边,也不顾头上滴落的流水打湿了脑袋,探着身子就往湖里吐了出来。
这时,李异府才放下了自己的筷子。
他站起身走到自己大儿子身边,从怀里掏出一块锦帕,适时递了过去。
“不要怪阿爷,这也是教你一个乖。”李异府看着自己的大儿子用锦帕擦嘴,一副生无可恋的样子,不由得语重心长道:“阿爷不是怪你请人去杀那个郑樉。
你让人刺死那个郑氏子,确实是好处多多,一本而万利。可你不应该还留着那个杀人者,哪怕你保证过护其周全。
我已经令人将其送出洛京,委以官身,也算是兑现了你的承诺。至于那人日后再出什么事情,那也只能是他时运不济,命途多舛,和我李家没有一文钱的关系。”
“可是,阿爷……”
李津还欲反驳,不过他刚一开口,就被李异府严厉的眼神瞪了回去。
“没有什么可是。你既然想吃那最鲜的鱼,就要学会忘记鱼吃过什么腌臜东西。首鼠两端,乃我辈中人的大忌!”
说罢,这位宰相就让自己这个大儿子自行离去休息,而他自己则扔留在自雨亭里。
听着那淅淅沥沥的“雨声”,良久过后,李异府方才喃喃自语道:“还望圣人能够明察啊,我儿虽确有‘谋家’之意,但此举亦不失为一件于国有益之举……您可千千万万想仔细了,不用搞错了先后次序。”
原来,李津之所以要动手谋害郑樉,其实也是一件考虑了许久的事情。
他的本意是纳一份“投名状”。
如今,虽然圣人天子有意更换太子,而且有了诸多废立太子的先兆,但这太子确实不是想立就能立,想废就能废的。
否则,圣人天子也不用刻意去扶植那陉阳郑氏,让后者得到从世家跻身门阀的机会,然后才好去当个合格的外戚。
更何况,郑贵妃虽然专宠于后宫,但是她诞下的子嗣年纪实在太小了,除非圣人天子还能再在皇位上坐二十年,要不然那个稚童实在看不出有什么登临大宝的机会。
而太子那个庶出的弟弟,泽王李生金,虽然年纪合适,但无论从其母族出身,还是其个人的能力来看,这人这辈子的上限就是个没有皇帝命的富贵亲王。
故而,李潜的太子之位看似如蒲草般零落飘摇,可人家实际却是树大根深。
只是,这样一来,李异府这个宰相中书令得来的时机和缘由就有些尴尬了。
世人皆只知道其一鳞半爪,认为李异府这人是靠着逢迎上意,在之前圣人欲废太子那件事上,站在圣人一方才得以幸进。
太子李潜恐怕也是这么想的。
只不过,别看保养得当,外表看起来最多只是不惑的年纪,可李异府实际上已经年逾五十了——说白了,他还能做中书令做到七十岁不成——就算他再怎么揣度圣意,一个合格的圣人天子也不会允许一个掌握实权超二十年的宰相存在。
太子若是登临大宝,到时候要报复的对象,多半也不是他李异府而是他的儿孙。
正是因为看到了这一点,所以李津才会贸然策动刺杀郑氏子的行动,这位宰相之子想要为自己,为李家留一条后路。
儿子能够想到这一点,李异府其实还是比较欣慰的。甚至,那刺杀地点选在樊楼,虽然只是李津自己的筹谋,但实际上暗中确也帮了李异府一个忙。因此,于谋家而言,这场刺杀他是赞同的。
他唯一担心的则是,这件事有没有可能被圣人天子瞧出什么端倪?平心而论,出于对李龙这位英明君主的了解,李异府觉得这种可能性其实还是挺高的。
他只能寄希望于李隆看到了,郑樉被杀之后,将那三国的使者抓住嫌犯,对大周而言,其实是一件有利的事情。
蕃国、蒙舍诏、扶南国,这三个国家皆位于大周南垂疆域之外,皆是控弦带甲之士数万的“大”国,实力不容小觑。
本来,出于对国事的筹谋,作为中书令的李异府已经定计策要拉拢扶南国了(派其子李津带那些人去玩乐),而且还暗示作为其国君之弟的使者布耷拉弥,大周有能力帮些“朋友”实现更大的人生规划。
可是,扶南国使者结果又和蕃国、蒙舍诏的人纠缠到了一起……
“这就有点给脸不要脸了。”李异府暗暗心道:“古有二桃杀三士,那今时今日何尝不能有‘两逃间三使者’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