霸王气盖世,无咎拦惊马,今日在洛京城门口凡是目睹了这一幕的人,无不为之感到惊诧。
但今日之后,更为洛京人啧啧称奇之事,其实还发生在赵无咎拦住那惊马和厢车的后面。
遣人进洛京“献首”,河阳令周兴存了夸耀政绩的心思。因此,他没将巨鼍的首级稳妥地放在厢车腹厢里面,而是命人为其单独打造了一组木架,高高托着鼍首,招摇过市。
不仅如此,或许仅仅是为了更好看,所以那鼍首竟然都没有被绳索捆在木架上面。
周兴做梦也肯定没想到:自己送来的车驾会在洛京城门前挡了轻薄公子;而那轻薄公子真得“轻薄”到会用弹弓惊了他的车马,只为了看场笑话;以及那横冲直撞的马车最后竟会被一人以一己之力,生生拦下。
然而,就在车马被拦下的瞬间,那颗被放置在厢车木架上的鼍首又惹了麻烦。因为没有绳索的捆绑,所以即便车马停了下来,可它仍在惯性作用下脱离了木架,像炮弹似地飞了出来。
玄之又玄,也不知是否为那只“赛鲥鱼”,要对杀死它的人发起一场最后的报复。
反正,这颗不下两三百斤沉的巨大鼍首径直飞出一两丈远,越过因惊恐而不断推搡的众人,然后准确无误地砸中了为赵无咎驮货的一匹骡子。
一般来说,健骡走平地时,驮个两三百斤的东西不算有多费力,翻一倍的话也能勉力负担得起。
可若有一颗两三百斤的石炮,突然远远飞过来砸在骡子背上……
那匹大青骡一边发出萧萧嘶鸣,一边横向趔趄不止。虽然它挣扎着想保持平衡,可最后还是失蹄倒地,身上的货筐和里面的东西全都泼洒出来。
“我曰……”
饶是赵无咎脾气素好,可当看到自己带来洛京的东西胡乱横飞,此时仍生出把某些人吊起来打的冲动。
原因无它,只是因为他这回亏大了:那匹倒地的骡子,正是张老大在下船时送给他的;而这匹骡子身上驮着的东西,正是张老大送给他的几桶宝贝香料,外加他亲手剥下那张虎皮和鼍龙的厚甲。
装着丁香、胡椒和肉豆蔻的木桶被甩飞了出去,狠狠砸在城门洞的内壁青砖上,登时就被撞成碎片。
桶里的香料纷纷洒洒地泼了出来,扬了周围人一身。不少人还因为吸进这些香料,瞬间就涕泗横流,“阿嚏”声不绝于耳。
被赵无咎打来的那只虎皮也摊开在地上,一颗吊睛猛虎的脑袋“咕噜噜”滚了出来,吓得周围人仰马翻。
其人旋踵疾走间,不免踩踏上了那些洒落在地上的香料,将这价比黄金的贵重货物来了次真正意义上的“零落成泥碾作尘”。
本来还能多少挽救一点,这下算是彻底救不回来了。
而这,还不算完——
香料四溢,香气扑鼻,冲天香阵叩城关,来往的行人不由得纷纷驻足观看。
那丁香、胡椒、肉豆蔻的香气,混合着虎皮和鼍龙甲的腥膻之气,交织成一股独特的气息,弥漫在空气中,令人闻之而醉然。
忽闻马蹄声响,却见那本来是要走中间城门的轻薄公子薛承誉,骑着骏马带人来到此间。
作为这一切的始作俑者,他刚刚看了车架横冲直撞的乐子,却没见赵无咎一人勒马的那一幕。
他只是欲打马入城,然而却被飘过来的奇异香气所吸引,所以又折返了回来。
薛承誉目光如电,扫过四周,最终定格在地上那卷摊开的虎皮和虎首之上。
顿时,这位轻薄公子眼中闪过一道精光,心中暗喜:“真是瞌睡有人送枕头,若得了这只大虫,回去定可以那帮人吹嘘一段时日。”
他轻夹马腹,骏马便轻巧地踏步上前,接着就俯身一探,想要伸手去捞那虎皮。
然而,还没等他指尖摸到虎皮,他胯下那匹大宛良驹就如同被马蜂蛰了似地,四蹄前后攒动,狂躁得难以自已,带着薛承誉向前窜了出去。
“吁一吁一吁——”
这匹大宛良驹人立而起,薛承誉也不得不撒开了缰绳,双手死死环住马颈才不至于跌落鞍蹬。
“保护公子!”
跟随他游猎的几名侍卫立刻跃马而下,大步疾奔过来,拉缰绳的拉缰绳,安抚马匹的安抚马匹,几个人合力方才制住惊马。
凭心而论,马骤惊而不落,还能在马镫上站起身,表演一把衣袂飘飘的“御马之术”,倒也颇有几分风流意味。
然而,由于赵无咎刚刚霸王再世般一人拦双马的珠玉在前,他这番举动就仿佛成了前者的背景板,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哼嗤——”
鲜于叔明等几个少年人,皆紧紧抿着嘴角,尽量不让自己笑出声来。
“帮无咎兄弟将东西收拾一下,”鲜于叔明对几个伴当说道。
一看赵无咎走过来收拾自己的行李,他脸上顿时一红。刚刚光顾着看热闹了,朋友带的东西撒了一地,他都忘记帮忙拾掇,这要是让父兄知道,多半免不了一顿责骂。
而这时,安抚住了惊马,那薛承誉此时也从马背上跳了下来。
因为他素爱宝马良驹,所以即便差点被甩落鞍蹬,他也仅仅虚挥舞了下马鞭,没有将鞭子着实落在自己这“心头好”身上。
接着,这位轻薄公子又从马鞍上解下一个夹袋,掸了掸身上并不存在的浮土,转身走向正在拾掇地上一摊杂物的赵无咎等人。
也亏得他刚刚以身拦马的惊世骇俗之举,再加之行经这座门洞的都是经过查勘的官宦人家,所以当最初的乱象过后,赵无咎撒落在地上的东西没有遭人哄抢。
“这虎皮不错,还有这虎头,也颇有几分意思。”薛承誉说着,从手中夹袋里拈出一枚珠子,这正是他挟弓弄丸所用的弹珠。
而当他将其当众取出之后,人们也才看清,原来这轻薄公子射的弹珠竟然是一颗颗金珠!
“一袋金珠,将这虎皮和虎头鬻于我,如何?”
薛承誉说着,将金弹递到赵无咎面前,眼中满是玩味神色。
他扫了周围几个锦袍少年一眼,虽然这些人身上穿着的都是上好蜀锦,而唯有赵无咎穿了身灰布衣衫,但是那身形差距是做不得假的。
一看就知道,地上这头大虫的头颅和皮囊,到底是属于谁的。
而在薛承誉看来,自己一袋金珠换这些东西,绝对没有强买的意思——甚至以他的身份,竟然花钱向一个人买东西——这种事情,称上一句“折节下交”也不为过。
然而,专心收拾地上自己东西的赵无咎,竟然连头都不抬,只是不咸不淡地回了一句:“不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