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老爷皱了皱眉。“什么不够?”
“一块喀赤哈可不够。”
袁白柳平静地回答道。
“无论是二马帮的喽啰,还是放火烧赌档的人,我都可以替你拔刀砍杀。
可杀翟青和冯文宇,和杀那些人不同,这两人可都已经沾了‘官’气儿了。
县尉是官身而非胥吏;儿子在府城当官,他爹冯文宇就是官员亲属。
按大周律法,民杀官,乃是遇赦不赦的‘十恶大罪’之一。
就算这种事出现在地方,相关的文字多半也会载于文书,出现在洛京城的凤台。
没被贵人们看到还则罢了。
要是被人看到,朝廷的刑部一定会一追到底,把整桩事情查个水落石出。
东山城的新丰美酒我还没喝够呢,回敕勒川去喝马奶酒可非吾所愿!”
袁白留这是在讨价还价,林老爷自然也看出来了。
他只是伸出两根手指。
“秋末冬初,我家前往敕勒川袁纥部的商队,所携带茶砖和盐砖比照去岁增加一倍,但交割价仍不变。
你巩固七品武者境界,所需的那份大药,无论还差多少钱才能凑齐,你只管报出来,我会为你足数补齐。
我能给予你的只此二者。
若是你还不愿意干,那就请把那块喀赤哈还与我,你自行离去便是。
就当我没找过你。
而且,自此往后,丘林家和袁纥部的盟约便不再作数。是你打破了我们两部在长生天见证下的友谊。之后两部再要做生意,也没有了往日的一应互惠。”
听了林老爷这番话的前半段,袁白柳自是开心不已。不过当后半段也听完,他的脸色瞬间变得阴沉了许多。他攥着刀鞘的手指在微微颤抖,不断压抑着自己的杀意。
没办法,形势比人强。
袁白柳就算再怎么不愿意,但也得承认林老爷和他祖上几代人确实是草原上少有的人杰,眼光领先了其他部落至少百年。
人家早早就看出,为何大周朝廷的崛起势不可挡。而塞外草原的诸部落,却始终难以凝聚成类似的大一统的势力。
说得简单点就是四个字:物产不丰。
大周的物产丰富,人家能产出的东西多如天上繁星,怎么数也难以数清楚。
而草原诸部落能产出的东西,虽不至于说是屈指可数,但实际也就只有那皮子、牛羊、甘草之类的寥寥十几种罢了。
无论是为了部族繁衍生息,还是单纯为了自己享乐,草原上各部的酋长俟斤都需要想方设法获得来自大周的东西。
他们能想到的法子,归了包堆,不过也仅仅只有两种:抢劫和交易。
而进犯大周境内抢劫掳掠,对于很多小部落来说,其实都是一件极其困难的事情。
抢的近了,未必能抢到什么值钱的东西;抢的远了,则很有可能将部落的青壮男子全都折在大周境内。
为了均摊风险,草原诸部落往往只有联合到一起,才敢于大举深入大周境内抢劫。
可问题是,在分配战利品的时候,没人愿意吃亏,谁都希望自家人占便宜。
势力弱小的部落加入到这样的部落联盟,即便能抢到了一些东西,回草原的时候大概率也没法带回去。
更何况万一惹急了大周,让朝廷再来上一次出塞之战,草原上那些部落估计又得变成十不存一。
所以,对于小部落来说,获得大周各种物产的最优解,其实还是老老实实进行交易。
而交易之道,则极需要开阔的眼界,和灵光的脑筋。
在绝大多数小部落还在每年等着大周商队带货上门,他们再用自家部落物产以物易物的时候,丘林家的先祖就敏锐意识到,行商或许不只是大周的商人可做,他们的部族其实也可以做得。
于是,几代人之前,林老爷的祖先便以内附杂胡的身份进入了大周。
他们改了姓氏,将“丘林”改成了“林”,几代人之后就变得和大周人氏别无二致。
或许有些草原部落会觉得,丘林部这么做,完全就是舍弃了长生天祝福的不智之举。
可自家人知道自家事,丘林家的先祖清楚,自己部落只是一个男丁不满百的小部落——长生天就算对他们有祝福,这祝福又能多到哪里去?
而阖族内附于大周境内之后,他们不足获得的东西却是之前百倍、千倍……
甚至犹有过之!
比起大周商人,至少在最初的几代人,草原来林家人肯定更了解那片草原。
他们更清楚各个大小部族到底需要什么物产;他们更清楚草原上的道路怎么走才更安全,更便捷;他们更清楚和各个部族打交道都需要注意什么,都有哪些禁忌。
只是两三代人的努力,林家就从丘林部变为了常州府东山县的一方豪强。他们甚至做到了像最成功的大周商人一样,在大周境内经营起了大规模的粮食生意。
草原上的一个丘林部没了,而大周境内则多了一个林姓的豪族势力。
当然,作为祖传基本盘,林家也还保留着大量对草原的贸易,并且每年也都能因此而收获大量财富。
为了将这条财路攥在手里,林家这几代继承人在尚未束发之前,就会被自己的父亲亲自送往草原行商。
而且,他们这一走往往便是一去经年,非得把过去丘林部在草原上的关系网络全都摸清楚、弄明白才能离开草原,重新返回大周境内的花花世界。
像林老爷他自己,便是十五岁就离开了东山,在草原和大周边境附近一直待到二十五岁才启程返家。
而这也是为什么,或许在其他人面前掩饰得很好,可林老爷那个进士出身、心思足够机敏的女婿梅利坚却总能一眼就瞧出自己岳父老泰山藏在骨子里的、那种纯粹的胡人作派。
青年时期养成的习惯,向来都是很难改的,寻常人一生都会受到青年时期各种遭遇的影响。
同样地,林老爷之所以如此宠爱那个林三郎,也正是由于他青年时期这段在草原上的经历。
和大周的嫡长继承制不同,草原诸部的继承酋长方式,大都是长子析居、幼子守灶。
在林老爷的想法里,粮食生意和兼并土地,其实是到他这代才新拓展出的生意。故而要交给长子来打理。那个林家大郎要出城负责押送粮食,则正是他这种思想的实际体现。
而林家的基本盘,林老爷依旧还认为是前往草原诸部族交易的商队。他一直将其拿在手里,为的就是想要让幼子林家三郎去草原历练一段时间后,再将家业交给他。
虽然因为林老爷过于溺爱,所以林家三郎都已经快二十岁了还未曾出塞,但是他觉得这其实并不算什么太大的问题——他老林家都奋斗了几代人了,自己小儿子多享受享受难道不应该吗?
可林老爷怎么都没想到,草原上的寒风和狼群都还来得及伤害到自己宝贝儿子,东山城里却有人直接刨了他老林家(丘林部)的树根。
所以,他才如此悲痛。
所以,他才如此懊悔。
所以,他才如此想要杀人泄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