念及至此,李斯文不禁深深多瞧了这小扈从几眼。
尽管这人心里对敌人心怀仁慈,有些许留手的嫌疑,但即使如此,细细回想起来,小扈从从始至终的言行举止都算得上是谨慎得体,也没给自己落下任何把柄。
饶是他现在纳过闷来,以最严苛的标准去评判,也挑不出什么太大的毛病,反倒是赞叹居多。
尤其是方才那一声响亮的吆喝,不仅是让他在敌方的戒备下脱身,同样成功的吸引住了那群仆役们的注意力,自己则抓住敌人愣神的好时机,迅速出手确定先机。
这般声东击西的巧妙运用,便足以证明这扈从的机敏过人。
还有他那以一敌数十的武艺、身手,称得上是一块当将军的好料子!
思及此处,李斯文亲自拿起茶壶,给这小扈从满满的斟上了一杯清茶。
看着小扈从满脸受宠若惊、诚惶诚恐的模样,李斯文微微一笑,看似随意的试探问道:
“按理说,你这一身武艺早就应该崭露头角了,但某怎么会对你没什么印象...你是什么时候成的某家扈从?”
只见小扈从连忙躬身,面色恭敬地抱拳行礼,恭声回答:“回禀公子,属下乃是河东人士,说来惭愧,只能算是个普通农户出身罢了。”
“这不是因为前两年天灾接连不断嘛,地里的收成不好,乡里乡亲苦不堪言。”
“属下是瞅着家中生计愈发艰难,实在活不下去了,这才壮着胆子来了长安,希望能在这繁华之地寻一差事,以补贴家用。”
原来,这人是受到同乡好友的邀请,结伴一同前来长安城闯荡一番,准备挣些钱财就风风光光的回家里,找户好人家娶亲成家,安安稳稳的过日子。
说来也巧,等他们抵达长安时,正赶上那场轰动全城的赛马一事,那少年白衣纵马,于万军之中拔得头筹的肆意,更是让他心生‘大丈夫当如是’的想法。
而后在坊间又听说,曹国公次子李斯文不惧风险,只身出城平定大疫的壮举,顿时对曹国公次子的胆识和义举佩服得五体投地,打心眼里认定,跟着这样的人物混准没错儿。
于是便毫不犹豫的主动找上曹国公府管事,表示愿意效力门下。好在运气不错,经过一番周折,总算是在府上谋得了一个仆役的差事。
再后来,随着曹国公府的人员调动,跟随大部队一起转移到了汤峪。
凭借自身多年积累下来的种田经验和本领,很快便得到了徐有田的赏识,并被安排到其麾下做事。
然后在偶然间,又被前来做客的徐石头看出了其身怀一身不俗武艺,很快又被徐石头提拔成了其麾下家兵。
再后来,听闻主家因为功绩卓着荣获圣上恩宠,得以擢升至从二品县公之位,马上就要扩充麾下扈从队伍。
毛遂自荐之下,又得徐石头极力举荐,最终是得偿所愿,成为了这第二批的持刀扈从。
听完了小扈从自述他这一路,如此顺遂、犹如开挂一般的升职路线,李斯文的脸色不禁变得有些古怪。
甚至开始有些怀疑,眼前这人是不是别家派来的探子啊,毕竟,这人时机把握得实在是太过精准,仿佛一切都是精心策划好的一般。
而且上下打量着对方,这人身材算不上高大但也算得匀称挺拔,手掌更是密布老茧,一看就是个从下打熬筋骨的将门子弟,绝不是他所说的寻常百姓出身。
而且,武艺这方面,他也绝对算是同龄人中出类拔萃的那种,若非如此,这人未必能力压那些,家里安排给自己当扈从的军中好手,夺得一位扈从名额。
想到此处,李斯文不由得对眼前之人多了几分审视。
就在李斯文心里疑窦丛生的时候,突然转念一想。
如果这人真是个奸细,还在徐石头手底下当过家兵,就以徐石头表现出那心狠手辣、却又粗中有细的性子,又怎么可能会发现不了其端倪。
更不要说,是个能让徐建安排着随大部分转移到汤峪,能让徐石头主动举荐给自己的人,那绝对是国公府细细盘查下来,没有丝毫问题的人选。
而且,能在短短时间内得到徐有田、徐石头两位元老器重的人,想来在忠心、能力这两方面,都是毋庸置疑的。
想到此处,李斯文稍稍放下了些许戒心,但对于这扈从的来历,心里依旧有点好奇。
眼看着距离那帮纨绔赶到还有些时间,李斯文眼珠子一转,决定再进一步试探一下这名扈从。
脸上微微一笑,看似随意的开口问道:“河东人士?正巧,某家在河东一带也算是有几分名望和人脉的,不知你姓谁名谁,没准...咱们之间还有些关系在里边。”
扈从微微皱起眉头思索半晌,而后缓缓说道:“不瞒公子,某家祖上确实曾显赫一时。”
说着这人就是脸上微红,露出一丝羞愧:
“但说来惭愧,同样是因为祖上的种种原因导致了家道中落,所以等传到某这一辈时,家境已经贫寒,只能依靠种地务农来维持生计。”
说完,小扈从无奈的摇了摇头,长叹一声:“所以...想来向某家这样卑微的,应该和公子扯不上什么关系。”
扈从越说声音越小,过了好一会儿才慢慢抬起头:“至于姓谁名谁...”
说着沉默半晌,仿佛有什么难言之隐。
见此,李斯文眉毛一挑:“直说无妨,某难道是那种会因为姓名嘲笑你的人嘛!”
扈从紧忙摇了摇头:“公子误会,属下只是担心...”
许久之后,终于叹息说道:“某姓薛,单名一个礼字,但村中长辈都说,尚未娶妻成家的便还算不得大人,所以就还没给某取字。”
说完,小扈从有些忐忑的看向李斯文,和其他家仆卖身与曹国公府不一样,他签的是长工合同,而按理说尚未及冠的人,在没有家长大人见证下是不能签约的。
他迟疑了这么久,也是担心会因为年龄问题,没了这份好工作。
但李斯文根本就没在意这个小问题,在听到他说“姓薛,单名一个礼字”的时候,李斯文心头就猛地一震,脑海中犹如划过一道闪电,陡然间想到了一个堪称惊喜的答案。
猛地瞪大了眼睛,紧紧盯着眼前的小扈从,生怕一个不留神让他跑。
口中小声低语道:“薛礼...薛礼...还是河东人士...难不成真是他,那位将来要威震天下的白袍小将?”
想到此处,李斯文情不自禁的咽下口唾沫,只觉得心跳骤然加快,心情也变得愈发忐忑不安起来。
迟疑再三,他还是压下心中激动,语气有些不太淡定的问道:“你祖上是不是有人当过将军...北魏的将军?”
说着,李斯文紧紧盯着眼前的薛礼,眼睛一眨不眨,生怕错过对方任何一丝表情变化。
听到这话,薛礼微微一怔,而后露出诧异的神色,眼中闪过一抹钦佩,用力的点了点头:“不错,某祖上确实有人曾当过北魏的将军,只是,不知公子是怎么知晓的此事!”
得到肯定的答复之后,李斯文心中更是兴奋不已,他深吸一口气,努力平复着自己激动的心情,声音微微颤抖的追问道:
“那你之前,是不是住在河东绛州,一个叫龙门的地方!”
听到这个问题,薛礼猛地抬起头来,满脸惊愕之色,犹豫片刻才迟疑的点了点头:“...确实,那个镇子是叫龙门镇。”
还真特么的是你,薛仁贵!
等确定了这人身份,李斯文心中涌出一阵狂喜,激动之情简直难以自抑,甚至就连他自己都觉得有些难以置信——自家竟然冒出个薛仁贵!
这可是他小时候看电视剧,最喜欢的那位。
白袍现,敌胆寒,神勇三箭定天山。西击突厥,东灭高丽,生擒契丹王,大败九姓铁勒,李二陛下的应梦贤臣!
尽管内心欣喜若狂,但李斯文强行抑制住情绪,不敢流露出丝毫,同时心里不停的告诉自己,淡定,淡定,别把人家吓跑喽!
只见他手臂微颤,艰难的把茶盏凑到嘴边,轻轻抿了一口,这才故作淡然地开口说道:“某如何知晓的你...这说起来,倒是颇有一番缘由呢。”
在薛礼一脸好奇中,李斯文调转话题,说起了一个看似不相干的问题:“不知薛礼你...是否听说过,某曾在梦中拜得仙师,学得一身本事归来的故事。”
薛礼沉吟半晌,点了点头:“属下确实对此有所听闻。”
“像是能让骏马长途奔袭千里,而不损马蹄分毫的马蹄铁,还有那变废为宝的乌鞘岭煤炭...在汤峪的这段时间,某可谓是大开眼界。”
“只是...不知这些物件,又和公子从何知晓的属下这件事,有何关联?”
李斯文笑眯眯的摇了摇头,心中却如闪电般,迅速的将自己记忆中,有关李二陛下和应梦贤臣的故事,进行了一番修饰润色。
而后不紧不慢的问道:“呵,你又怎么知道,此二者没什么关系呢?”
在薛礼的注视下,李斯文面露追忆之色,缓缓道:
“昔日某追随仙师潜心学艺时,时常梦见,未来的自己身处辽东战场,随数万将士冲锋陷阵的场景。”
“每逢时局艰难,某深陷生死攸关绝境之时,总会有一位身披白袍,手持方天画戟的无貌义士,宛如神兵天降般及时出现,助某一次次化险为夷。”
“而每次脱险,问起义士姓名时,他总是飞快的翻身上马,扬鞭疾驰,奔上陇口,转眼间就消失得无影无踪。”
“唯有他离去时留下的一句诗文,如同袅袅余音,萦绕在某的耳畔!而这样的梦某梦见了四次,每次的诗文都不一样,但结果都大同小异,每次都与那位义士失之交臂。”
“每每醒来,心中遗憾长久不退!”
在薛礼满是疑虑、审视的注视下,李斯文先是轻轻吐出一口浊气,仿佛要将心头的遗憾尽数吐出。
这才以庄重的语调,一字一句的缓缓道出:“家住遥遥一点红,飘飘四下无影踪,三岁儿童千两价,保主跨海震西东!”
“这四句诗,和属下有什么关系?”
在薛礼满脸迷惑中,李斯文不紧不慢的解释道:
“后来,某与仙师说起此事,仙师卜算良久,才解梦曰:“要说这距天地之‘遥遥’,莫过于天上的煌煌大日。”
“而当大日渐渐西沉,能望见天边仅存一抹赤红余晖的,唯有大河以东之地。”
李斯文一边努力回忆着,脑海中尚存的关于薛仁贵的相关资料,一边不停的对这四句诗文加以琢磨改进,力求让自己的说法更加可信。
说着说着,李斯文语气一顿,直到看见薛礼皱眉皱的更深,这才不着痕迹的点了点头:
“大日西落,从字面上理解,无非一个降字,而这位义士纵上陇口而去,便是说与龙有关。”
“如此一来,这第一句想表达的意思就很清晰明了了——此人身在河东绛州龙门一带,但曾马踏真龙口...这人或者这人家里,或许曾经触怒过哪位皇帝。”
见薛礼面露沉思之色,李斯文满意的点了点头,接着说道:
“而第二句,寒降大雪,目不能视,独立江东,望眼四野尽是飘飘大雪,万里不见人踪。”
“由此可以确定,这位义士必定与‘雪’这个字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若从姓氏方面来解读,那么这‘雪’字所指代的,正是一个‘薛’字。”
“至于这第三句嘛,三岁儿童不过十几斤的分量,却能价值千两黄金,仙师给出的解释分为两种。”
“一种是天下各处都是荒年,人人易子而食的时候,此人才会现世。但某不喜欢这个解梦,所以自学艺归来,一直都在努力避免这个可能。”
这话说的,李斯文自己都觉得脸上躁得慌,但架不住薛礼信了,抱拳连连感叹‘公子大义!’
李斯文颇不自在的干咳一声,接着说道:“这第二种,可能就是单纯的字面意思,‘三岁儿童千斤价’,仅仅只是取一个‘人贵’的象征含义。”
“综合起来,某梦到的白袍小将,真身便是家住河东绛州龙门镇的薛仁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