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这个蝉鸣如斯的下午。
林易在书房的钢琴前调整了一下坐姿,轻轻地将手指放在黑白琴键上。
他的手指修长而灵活,弹奏间音符在他的指尖轻盈跃动,乐音缤纷,于指尖划过处清脆流转。
他的眼睛专注于琴键,随着音乐的节奏,整个人仿佛与音乐融为一体。
优美的音符在陈希耳边如流水般缓缓淌过,灵魂仿佛被涤荡。
听了一阵,陈希听出来了,学校大课间时喇叭里放过这首曲子,她专门问过同学这音乐的名字。
叫卡农。
他弹的很好听。
此时此刻在他身上,陈希知道谦虚怎么写了。
卡农最大的魅力在于你幸福时能听到忧伤,沉沦时能感知希望,让骄傲的人放下浮躁,让失落的人重拾信心。
时光有痕,青葱岁月惊鸿一瞥,沉静的乐韵,静静抚慰内心缺失的那一角。
音乐是造物主对人类的馈赠。
听他弹琴像是在与自己的过往静坐对话一般。
一曲终了,陈希的眸尾已然红了一半,半晌没有说话。
林易看向她的眼神也是若有所思,却什么也不说出来。
此时窗外的天已然变色,风不知从何起,阴沉了一片。
之前的闷热都是在积聚力量般,破空而出。
果然六月的天娃娃脸。
陈希回身赶紧把书包装好,回身对林易露出灿烂笑意。
“林易哥,谢谢你,你弹琴真的很好听。天不好,我先走了。”
“好。”
陈希从林家走出来,脸上那笑意如被施了笑容消失术一般消失于无形。
突如其来般,豆大的雨点已如倒豆子般被撒了一地,地面反上来一股湿热,冒着阵阵烟气。
看着瞬间潮湿一片的路面,陈希没有着急,也没有奔跑。
她把书包抱在怀里,慢慢走在回家的路上。
身上雨打一片,她没有感觉似的。
于无人处,她在书房里忍了半天的情绪终于像冲垮的堤坝一样肆虐而出,眼泪肆无忌惮地流下来。
白净的脸上湿漉漉一片,一时间分不清是雨水,还是泪水,额前的发丝丝缕缕粘在面上。
空中是隐隐的隆隆声,似有人在天际不停地敲击似的。
她抱着书包落寞向前走着,忽而头上暗了一片,陈希站定侧头,却是林易在她头上撑了一把大大的黑伞。
她眸子里早就红的触目惊心,“你怎么。。。”
林易看的清透,却不拆穿她,沉声道:“就知道你跑不过这阵雨,还真是。”
说罢就护着她一起向前走,迁就着她的步子,他的脚步也很慢。
雨点打在伞面上发出有规律的白噪音。
两人默默无言。
把她送到家门口,在陈希要转身时,林易心下不忍还是叫住了她。
他站在阶下抬头看她,认真向她保证道:“舍不得林奶奶没关系,总有不分开的方法。”
没等陈希回过神来,他轻叹一声,柔声道:“快回去,先洗个澡,换换衣服,别感冒了。”
说罢返身走入了雨帘中。
陈希回身静静看他撑伞往回走的高挑身影。
良久。
她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返身回了家,刚走到里屋就看到睡在床沿边的弟弟正要翻身,而那方向是地上。
陈希赶紧扔下书包,几步跑上去,一把托住了他,又把他推回到了床上。
陈嘉林这才朦朦胧胧醒来,一脸分不清现实与梦境的呆状。
半晌他才道:“二姐,你学习回来了。”
“嗯 ,我再回来晚点你就掉地上了,多大了还掉床。”
他揉着眼睛道:“我做了好长一个梦,梦到家里电视被打开了,还有弹琴的声音,你在看电视吗。”
陈希摇摇头,轻叹口气,“没有。”
“你怎么了?”
“没怎么。”
果然就是阵雨,下了二十分钟,雨渐渐收了势,一束明亮的阳光破云而出。
不多时,整个天空明亮地耀眼。
所有的阴沉只为此时的造势一般。
陈希洗过澡,换了衣服,静静地坐在床沿。
脑子里萦绕着他那夹着雨声的话语,“总有不分开的方法。”
这话是什么意思?什么样的方法可以不分开?
对于分离,陈希并不陌生,从她不记事起就经历了与亲生母亲的分离,长大后又与抚养她长大的姥姥分离。
小小年纪的她,已经浅尝了人生八苦中的四苦。
生,爱别离,怨憎会,求不得。
如今要与她生命里的一道光分离,这道光从来都是她仰望般的存在。
是的,陈希不得不承认,不知从何时开始,她喜欢他。
她刻意压制了这种感觉。
他是日常接触的优秀大男孩,而这个男孩自己还很照顾,这种悸动在青春期里应该是正常的事,如果没有这种感觉可能证明她是个冷血的人。
她能清醒地认识到他们之间的差距,她只能把这片淡淡的喜欢深埋于心中,等各自毕业长大了,他们就能分散在不同之地,人海茫茫,这份十七岁的初念就也淡了,散了,化成心上的一个回忆,等老去时,还可以遥遥惦念一二。
惦念那个当年曾尽心帮助过她的邻居哥哥,还有那空谷回声的钢琴曲卡农。
她仰面躺在叠好的被子上。
墨色眼眸定定地看着蚊帐上淡绿色的挂钩,深思悠远。
门檐下,林易那句模棱两可的话让她的心中有了淡淡绮念。
这念头在瞬间就完成了生根发芽疯长的过程。
瞬间就冲破了她自己设下的那层思想压制。
她翻过身,定晴看向蓝色格子的床单,暗自思忖求证,他有没有喜欢自己。
这些年他牺牲自己的宝贵时间帮助自己补习,陈希听过他在学校的风评,他从不跟别人说废话,但是私下里对着她却有很多的开导,不经意就能把自己带出情绪低谷。
刚才补习后对自己说的那些话简直就是嘱咐了。
对亲妹妹也不过如此了。
他平日里冷静自持的脸上对着她时,却偶尔生动而鲜活,微微勾起的笑意很是炫目,把孟小溪都陷的找不到北。
陈希记得自己有几次回来晚了,他会在身后不远不近地跟着,之所以知道是他,因为他的自行车铃声很特别。
等她回了家,隔壁才传来自行车的进门声,有好几次都是如此。虽然她没问,他也没说,互相心照不宣般。
还有。。。正当她无限遐想之际,脑子里还有个冷静的声音,马上要升高三了,不能分心,分神。
是啊,他只说了一句模棱两可的话,自己就乱了阵脚。
自己这样的臆想和契诃夫的那篇小公务员之死里的主人公有什么区别。
可能人家什么意思都没有,只是普通的安慰而已。
是啊,他知道自己所有的过往,应该只是可怜,所以才帮助那么多事情。
如果因为这些有的没的事分了心,考不上大学,真就对不起自己的一路苦学,还有他耐心辅导付出的时间了。
今天之所以如此失了平日的稳重,有可能是突然听到林奶奶家搬走的事一时间接受不了。
她对自己说,这可以理解。
陈希重新回了神,把脑子里的乱七八糟扔进了角落,她重新坐起来。
目光重新炯炯,“我得做几篇完形填空洗洗脑!”
十七岁的雨季,痛并甜着。
在如花的年纪,有娇艳鲜活的容颜,怀了隐秘的心事,有得到的惊喜,有失去的痛彻心扉,花开满路却布满成长的烦恼。
岁月青涩,可以肆无忌惮地挥霍。
在痛苦中学会长大,学会释怀地微笑。
那是与自己的和解。
放暑假前去林家的最后一次补习,结束学习后,林易把自己整理好的语数英三科的学习资料全部都送给了陈希,包括历年常出题型。
陈希知道他记忆力很好,基本都着眼在高端题目,而这些基础知识,显然就是他专门为自己准备的,看这资料的厚度肯定准备了不短的时间。
陈希心里很感激,由衷地向他道谢。
临走之时,陈希拿出了准备已久的礼物。
她如水清眸满含真诚,“林易哥,祝贺你去上大学,也多谢你这么久以来的辅导,我准备了一个小小礼物,不贵重,有满满的心意,请你收下。”
她拿出了一个墨蓝色的丝绒盒子,里面静躺着一支黑色钢笔,这是她专门跑到百货大楼上专柜上买的,用了自己攒的所有钱。
其实她是个礼物盲,很早就想着送个礼物感谢他,却不知送什么好,想了好几个,都被她以会产生歧义而pASS,直到看到大姐之前送给她的钢笔。
钢笔就很不错,他写字好,肯定能用到。
林易打开盒子,拿出钢笔仔细地看了看,面上是清隽的笑,“我正好缺一支好用的钢笔,你的心意也领了,谢谢。”
看到林易眼中泛起的浅浅光芒,陈希知道他喜欢自己准备的礼物,她心底升腾起一阵淡淡的满足感。
林易芝兰玉树般站在那里,容色里漾着风逸,“做为你的半个老师,我希望你以后的日子里,多喜乐,常安宁。”
他的声音里含了些让人安定的特质,听之内心平静。
陈希重重地点点头,弯了唇角笑道:“我会努力去做到,谢谢你。”
他没有对自己的高考有任何要求期待,只是希望她的心情放松如常便好。
走出房门,陈希只身立于打理整齐的小院,临风而望。
水缸里的睡莲静静卧在水面,陈希看向那被风吹皱的水波纹,面上一阵掩不住的惊喜,原来不知何时,圆润的几片绿叶中间开了两朵纯白色的花,淡雅清香,红色的金鱼时不时露出水面吐出闲适的泡泡。
陈希微笑着回望寄托了她这几年青春岁月的书房,她记得那里面的墨香味道,她熟悉那被风吹起淡绿色窗纱的窗台,窗上有一盆可爱多肉,还有房间角落里那架优雅厚重的钢琴。
她脑海里是那个端坐于钢琴前优雅弹奏的清隽少年。
也许以后她没机会再进那个书房。
良久,她释然地牵起唇角,与向她走来的林奶奶热情打过招呼回身而去。
林易透过淡色窗帘静静地看着她站定,回望,又释然。
如墨的眸底似是有云起云灭。
他低头默默把手里的钢笔放回了盒子,存放到了抽屉里。
侧头之际却在书桌的角落里发现了一个糖果色小卡子。
那是一支普通的发卡。
是陈希平时做题时别刘海用的,有时候会忘记带来,她便直接在这里放了一个备用。
刚才她收拾东西应该是粗心落下了。
林易把那卡子拿在手里,细细地端详了一阵,便抬手把它放置在书架上一家三口玻璃摆台的旁边。
摆的很是端正。
———
陈希即将升入高三毕业班,这个暑假只有一个月的时间,虽然时间少了,陈希还是要去姥姥家住些日子。
陈希知道不仅是自己想姥姥,姥姥也十分地想念自己。
不管假期时间有多紧,她都要去陪陪老人。
这次她随身带了林易给她整理的资料,空闲时就看看巩固所学。
再次睡到姥姥的那张大床上,陈希感觉从头到脚无比放松,基本是头一沾枕便着。
在学校里的紧张劲与学习的疲累感似是一扫而空。
这里是她临时的避风港,她在这里享受着难得的静谧。
一早,田间小路上,沿路草叶上挂着露珠,不堪重负般一摇一摇垂向地面。
陈希背着锄头与姥姥一起下地。
姥姥锄地,她拔庄稼间的杂草。
陈希擦了一把头上的汗,仰头问她,“姥姥,你年纪大了,以后别下地了吧。”
姥姥笑笑,指着眼前的大地道,“这一大片基本都让你舅舅种着,我只留了一小块自己侍弄,人不能一直闲着,会闲出毛病的。”
陈希无力反驳,又低了头继续拔草,“好吧。”
太阳即将出来时,她们把地里的活忙活的差不多。
陈希头上都是汗,她披散着黑缎般的长发,静静坐在田间地头的阴凉处,身后发丝被轻风抚起,显的她整个人格外灵动斐然。
她闻着空气中好闻的青草涩香之气,听着草丛中此起彼伏的蟋蟀声,看着由近及远的一片墨玉色的农田,心头掠过一丝淡淡的满足。
与城市比起来,还是农村好。
她想,如果此时已是高三毕业考结束,感觉应该更舒服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