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三个杀人,向来是一起动手的。
不管目标是强悍还是脆弱,是男还是女。
一次,有“客户”雇他们杀漠北第一大户:马家的一份子(任何一个马家人,都可以),那位雇主只有一个条件:须得在大庭广众下,马家掌舵的大寿之期动手,那一日,所有马家子弟斗齐聚一堂。
于是,他们选上了马家旁支里最年长最弱势的一个老头(甚至不是个天师)。
他们三个,挟风裹雪而至,在所有人还为变天而莫名的一刻,薛恨一声:“动手!”一人一招,将那八十七岁的老头子分为九段,头刚好飞去主桌,给寿星公添了道菜。
三人又含霜带血的消失了。
现在,此刻,杜义山喝了一声:“动手!”
薛老大断喝:“好!”
他们果然动手!
封老二、双老三一齐掠向戚红药,杜义山双臂一展,袍袖无风自鼓,紧随其后。
封、双二人的目标是戚红药。
杜义山的目标,是前面两个毫无防备暴露给他的背门。
他一运力,两臂像两片瘦削的山峰,那么雷霆万钧的砸了下去!
但丝毫声息也无。
比风吹过蛛网的动静还轻。
这样的一条胳膊,落下去,有一万一千斤重。
别说封老二、双老三是人身,就算最以“硬骨头”着称的霍山一族的妖物,也给他一袖一个,砸为肉饼了。
封狂、双横是决计躲不过去这一下的。
杜义山的性情,出了名的古怪,总做出人意料之外、甚至也不合情理的抉择。
正如此刻——他的一双腿子,刚给戚红药这晚生后辈小丫头片子削了去,可是,他非但不要报仇,还为了使戚红药能脱身,而朝“自己人”下手。
对杀手下“杀手”。
论名气,他绝对高于“风霜雪”三兄弟,而且,虽然他的朋友很少,但至少没人骂他是败类。
杀妖,他绝对够格。
但杀人,他是外行。
动手前,他没有意识到这一点。
世上总有这样的人,喜欢拿自己的业余水准,去挑战别人吃饭的家伙。
所以在封二突然“消失”且双三骤然“变异”的一刻,杜义山就怔了那么一下。
极短的一瞬间。
等他回过神来,左肩已吃了一片“风刀”;右腿自创口处,也刺入无数“霜剑”。
“刀”和“剑”,是两个人变的——两种天赋。
杜义山虽然听说过“风刀霜剑小雪花”的厉害,却也只能凭外号去猜测三人的出招方式——他一直都盯着前面两个人的肩、肘、腕、膝、踝、颈——寻常兵刃符箓,七成用手使,二成用脚使,剩余一成,或自口中,或自发髻等等部位发出。
但不论如何,人在奔驰中,动作幅度再小,关节总是先有不寻常之异动。(或突然固定不动,或脱离自然摆动幅度,总之,会有一丝不寻常。)
高手,就是善于发现这种“不寻常”的人。
杜义山当然是高手,而且,他向来相信自己的经验。
自信没有错。
一个人,如果自己都不相信自己能赢,他就永远也做不了赢家。
嘴上谦虚些,没关系,但心不能虚。
真到大战时——譬如战场上,两军对峙,大将出马,都是先大吹大擂一番我方将领如何骁勇,如何盖世无双——没人在这时候来谦虚:
——对面的听着,我家将军初出茅庐,马上功夫不行,一场胜仗都没打过;
——呸!我们先锋才是狗屎一堆,没人接着,自己都容易坠马摔死。
越是面临力量悬殊,胜率渺茫的战斗——谁都瞧不起你时,你就越是得瞧得起自己。(有时候,甚至不妨蔑视一下对手。戚红药就是这样告诉自己:对手看来越强大,她就越要自信;对手看来越弱小,她反而越小心,越慎重些。)
杜义山这样的老江湖,心态早就历练得极好,他不光自信,还知道自己的缺点、弱点。
一个人,能坦诚看待自己的不足之处,就是一种自信。
——决不承认自己脆弱的人,往往有颗最脆弱的心。
一旦承认:是,我有这样那样的短处,我的问题是某某某——这恰是一种勇者的气概。
杜义山已经完全可以正视(且反复验证、确认)自身的优缺点,他觉得已经很了解自己,所以他自信如老树盘根,根深蒂固。
所以,当他完全捕捉不着封二双三的身影时,才会一惊。
在一惊的间隙,肩膊、断腿传来剧痛,又令他一怔。
事情发生在弹指一瞬间,就在同一时间(二人身影消失而刀剑尚未砍/刺中他时),他还听见身后传来一声咳嗽。
声音非常稚嫩。
然后,剧痛传来时,他才回味过来:中计了。
螳螂捕蝉——他以为自己是黄雀,其实,他是那个螳螂。
原来“风刀霜剑”,不需要什么武器。
他们的武器就是自己。
双三的身体化开,成了一层仿佛能覆盖一切的霜,飘飘的簌簌的贴上杜义山的残肢,以极快的速度向上蔓延。
杜义山正待在惊怒间反击,突然,他坚不可摧的两条胳膊也出了事——
在左肩关节最脆弱处,一股小而爆裂的风炸开,一霎间,血肉飞溅,筋骨模糊。
杜义山虽然“中招”,但伤口并不很痛,那是因为,他的血正在结冰。
他的一臂和一腿给人制住,几乎分毫难移,薛恨轻轻的稚嫩的声音在身后不远处想起:“啧。”
杜义山怒喝:“你们——!”
薛恨咯咯笑着道:“我们什么?大家都晓得,我们不杀恶人,其实,我们还有另一个癖好:如果有朋友在场,那我们向来是先杀朋友的。”
杜义山不能理解他的话。
从他右股结了霜的部分,霜花上显出一张人脸,嘴巴一张一合:“因为——敌人,永远是敌人,朋友,却不总是朋友。”
他左膀翻绞的血肉旁,也起了一阵小小旋风,封二的声音道:“所以,最稳妥的方法是:先干掉隐患,就不会遭遇背叛。”
“更何况,”薛恨补充道:“戚红药在我的‘雪茧’里,是跑不了的,你么,就不好说了。”
杜义山嘶声道:“你们要杀我,不怕蓝家——”
薛、封、双六只眼,齐齐一弯:“杜老哥,如果没有蓝家默许,我们几个,还真不敢招惹你哩!”
杜义山双目一突,颧上青筋一浮。
这时候,他的脸已经冻成青紫色,嘴唇更青得发黑。
薛恨那奶声奶气的声音道:“老哥,你晓不晓得,寒冷,也是一种毒的?”
“你别挣扎,等到毒发,就什么痛苦都没了。”
杜义山没有再多说一个字,神情似怒似恨似狠,陡地,牙齿一合,一张口,“噗”的喷一口血雾,右股处的双三,不提防,脸全给血溶掉。
那鬼脸一声惨厉嘶嚎,仿佛喷他的不是人血,而是浓酸。
血雾迷目的时刻,杜义山转头,瞥向肩头——封二的脸在风旋中若隐若现,并无惧意。
他是风,怎么会被捉住?
杜义山猛一张口,胸膛膨起。
——封二的那股旋风竟然给他吸了过来!虽没进肚,但封二满脸惊恐,全力抵抗,也无余力再做什么。
此时,薛恨还没有出手,他就在杜义山身后,而杜义山还有一只手,半条腿。
薛恨既不会变风,也不会化霜,他的天赋,不过是一捧雪。
他凭着这种“有形还似无形”之物,杀了许多比他厉害得多的天师。
马上就要再杀两个。
看来,两个都是瓮中之鳖,无聊到让他想叹气。
他还没有叹出口,只听见一道苍白而阴沉的声音道:“喂,你的雪壳子,我不小心弄碎了,还你,接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