守着这点期许,在心间生出几分窃喜,又被秦钰小心收敛回去,掩饰什么般,扯了正经认真的旗,想着该怎么才能让灵魂彼端的他满意。
忘记了也只是一时的,他总会想起来这事。
秦钰不想等他想起之后,再亲自跟自己说要转生。
说来奇怪,这明明是自己提起的事,自己说的时候虽然觉得难受,但还不至于不可接受,却不敢设想他想起自己说过的“不转生就不能离开识海”的事后,亲自跟自己说想转生。
不巧的是,他懂这意味着什么。
他可耻地将拂晓划归为了属于自己的东西,所以能故作轻松地去规划他的去留,却无法接受他亲口跟自己说离开。
秦钰有些无措,他不知道自己会有这样的念头。
如果说是舍不下这份相交的缘分与情谊,他的师尊对他而言是同样重要的人,可如果师尊说要离开一段时间,也许再也不回来。
难过,不舍,或许会有,但并不是那么不能接受。
师尊已经走到了这个世界的巅峰,并在此界极限上徘徊多年,早晚会走到那一步。
就像那些回不来的同门,从他们下山的那刻开始,秦钰就接受了他们可能回不来的结果。
心情会低落,但不至于无法接受。
如果说是已经有了心理预期,所以能够接受分离,那他与拂晓之间,他不也是早就有心理准备了吗?
拂晓早晚会离开,不再寄居于他的识海,甚至连彼此间的灵魂联系都斩断。
他设想过最极端的结果了,却做不到面对。
尤其不愿面对的,是他亲口向自己说出斩断两人的羁绊,就此别过。
只是设想,就足以让灵魂战栗,生出被撕扯的细密疼痛。
是了,他与自己,机缘巧合也好,命中注定也罢,他们的灵魂相连,一旦分离,无论用尽怎样的手段,都无异于从灵魂上撕下一块。
那痛楚,由魂入心,由心入体,对他,对自己,都如此。
不到彼此决心要舍弃对方时,怎会愿意承受那样难言的痛楚呢?
秦钰好像找到了自己迟疑着不愿放手的理由。
只是,怕痛而已。
浮动的迷惘因这个答案而沉寂,秦钰在想着拂晓说过的话,心安理得地让日子回到了从前。
打坐,练剑,处理宗门事务,偶尔去藏书阁看看书,或者应谁的邀去某个山头坐坐,照料下虫鱼鸟兽、花草灵药,体验炼器堂最新的法器,在丹峰的好友试验他自己炼出的新药前听他说遗言……秦钰的日子一成不变。
拂晓是在好多年后,一次跟秦钰闲唠嗑时,突然想起来的,“喂,秦钰,你以前是不是说过,我的本体生机已无,灵魂就算复原了,也只有转生这条路可以走?”
终究还是到了这天。
那天的事虽然糊涂揭过了,但秦钰这些年却一直没敢松懈。
因为他清楚,这个问题迟早要面对,只要拂晓还想着能有一具自己的肉体,去体验这世间的一切。
虽然刻意尽可能地避开了这方面的话题,让这一天尽量来得晚一点,但该面对的迟早要面对。
“那时是我太绝对了。”
从拂晓说不转生开始,秦钰就一直在找其他办法,以应对拂晓想起来的那天,“其实还有别的办法,如果能找到合适的寄体,草木鸟兽,或者法器,甚至书画等,只要你的魂体能够寄生,而不出现异常,就可以代替你的本体,成为你新的身体。”
这方法有些类似于夺舍,只是挑选的是一些有灵但没开智的死物,或者鸟兽草木,不存在意识的争夺,更不存在灵魂被吞噬的风险。
只是要找到适合魂体寄生的法器,并不是什么容易的事。
修真界有这种保命手段,用自己的一缕魂魄炼成法器,如果自己以后遇到了什么危险,就可以用金蝉脱壳的方法,舍弃自己原本的躯体,借由灵魂连接寄生在法器之中。
只是以魂炼器留下退路的方法,会因为魂魄的缺失,而在修行路上埋下隐患,所以如果不是身处时刻都有生命危险的绝境,少有人愿意用这种方法。
再者,就算魂体舍弃肉体逃出生天,回到当初炼制的法器中寄生,也是需要一定时间适应的。如果当初炼制的法器不是人形,更要耗费许多年,重新修行,才能再幻化人身。
加之舍弃肉身后,修为必定大打折扣,如果被仇家循着气息指引找到,到底是免不了一场杀祸。
其中变数太多,所以这种方法真正用的修行者不多,留在典籍中的记载就更少。
许多年来,秦钰遍览奇闻异志,相关炼器、移魂之术,也不过就见过二三成功将残魂寄托在本命法器中,留下一线生机,再做修行,东山再起的案例。
但那都是以自身本命法器,寄托自己的残魂,跟他和拂晓的情况又不一样。
虽说拂晓跟他生机相连,这种铸造本命法器移魂的方法,或许能适用于拂晓,但其中风险未知,且他到如今用的剑与法器,都是炼器堂统一分配给门下弟子的,以他当时的实力,也还没到炼制本命法器的时候。
结丹后的这几年,修为上来了,秦钰倒是开始寻觅起炼器的法子,为铸造本命法器做准备。
这些事拂晓多少知道点,也曾在秦钰问起时给过他一些建议。
修行者的本命法器,某种意义上相当于修行者的第二条命,与修行者灵魂、肉身、力量,都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修行到一定境界,或是有特殊功法、手段,甚至能催生本命法器产生灵识,成为与自己心意相通的最佳助力。
如此,无论是在作战,还是在修行,都是相当有裨益的。
倒也不是谁都会选择炼制本命法器,譬如秦阳昇,虽剑道不凡,所用佩剑,也不过是当年拜师时由师尊所赠的一柄灵剑。
灵剑并非多上乘的法器,受秦阳昇千年养护,也是有了灵性,只是与秦阳昇之间,不过是剑与剑主,多年并肩作战的无言好友,算不得灵魂、命数相关的本命法器。
就秦钰与拂晓当前的情况来看,倒是跟本命法器与器主的情况有所类似,只是拂晓没有实体,跟秦钰之间有强弱之差,并无上下之别。
不如说,秦钰因为心中对拂晓有愧,处处纵着他,而拂晓事事争胜,惯是会摆前辈的谱,指使数落秦钰的。
要说主从,拂晓是绝不会认为自己是从属的那一个。
一开始知道秦钰在关注炼器相关的事,拂晓还以为他是在为打造本命法器做准备,还劝他不必急于一时,越是修为境界高,打造出来的本命法器才更契合自身,威力与灵性也才更不一般。
“以你的情况,最好是能选可以镇定心神的材质铸器,才能在你意识被那股莫名邪力影响而失控时,唤回你的神智。”
拂晓记得当时自己难得正经地给秦钰提建议,“雪严谷的寒髓玄铁,泠泉水畔的泠音石,都是不错的选择。正好你是剑修,这些矿石都是铸剑的好材料。”
“或者,天剑山鞘下深潭,你在潭中历经多年岁月都不曾被天道发现,说明潭下必然有压制你气息的东西。那处水潭受你气息影响多年,潭中产出的矿石,与你本身的气息应该是最为相契的。如果能取来铸剑,或许在压制你体内邪力一事上,效果会更好。”
拂晓难得为他考虑这么周全,“而且天剑山鞘本身有剑气残存,虽不知跟传说有没有什么关系,但这剑气若蕴于石中。用这些矿石打造的本命剑,其中蕴含的剑气,说不准能有更奇妙的效果,甚至给你的剑道,带来新的领悟。”
这确实是相当周到了,可秦钰却是摇头。
“你所说的这三种铸材,虽各有特性,但本身都有一个共性,寒凉。”
秦钰也不知道想到了什么,话音停顿片刻后,拒绝了拂晓的提议,“不好。”
“你还会怕冷不成?”
拂晓嘲他矫情,“你知不知道你的力量炽热得很,正是需要这些具有寒凉之气的东西制约?说来你也真是个怪人,在寒潭下待了那么多年,一团火也该凉得差不多了,你倒是火气不减。”
这倒也是黎安不解的。
黎安不清楚自己在海底被封了多少年,但想来千年是不止的。
这一定程度上导致了他体温偏低,且因为在海底受寒气侵蚀,相对比较怕冷。
在玉琉君那个位面当魔尊时,怕冷这点,甚至一度成了他的破绽,也助他完成了被玉琉君诛杀的任务。
虽然没死。
想起当时流窜的记忆碎片,黎安灵光一闪,忽地反应过来件事儿。
这小子最后,不会是把他的“尸体”铸剑了吧?
木头剑?
认真的吗?
这疑问一存就是好多年,黎安也没法找人问,只能静待时间流逝,看事情发展。
秦钰被拂晓嘲讽着,却是什么都没说。
此刻突然听他说起以本命法器移魂的事,拂晓才反应过来,“你之前查炼器的事,是想为我铸造寄魂的法器。”
尚记得那日因为自己的自作主张,拂晓生了多大的气,秦钰生怕他又误会了,生起气来,伤及自身魂体,连忙解释,“不是的,我只是觉得这可能是一个方向,所以着手调查着,并非是瞒着你,想自作主张地为你铸造寄魂的法器。”
怕解释不清,他还着重强调,“我只是调查着,具体要不要走这条路,当然还是要问过你的意见。我原本打算等确定这条路可行后,再跟你说这件事的。绝对不是想自作主张,你别生气。”
见他如此着急小心地向自己解释,倒是让拂晓不大自在,想起当日莫名而起的脾气,更是心虚,一时没搭话。
拂晓的沉默,落在秦钰眼里,成了生气的前兆。
几百年的相处,秦钰最是清楚,拂晓一向是有什么说什么,却唯独在生气时,话少得让人不安。
生气的拂晓是不好哄的,秦钰也怕一句话不对,又更刺激他情绪,有些无措地想转移话题,又忍不住解释,“真的不是故意瞒着你,只是在处理一些事情时,顺便关注了些。”
话停了一息,很短的时间,却让秦钰感觉过了很长的时间,长得足以让心因寂静而漫生恐慌。
“除了铸造寄魂法器移魂寄生外,也可以选择灵草、灵兽。”
明明只有一息的寂静,可能是拂晓来不及组织好话语以意识传达,却让秦钰心慌地着急找补,“方法上比寄魂法器麻烦些,但相对好找,只是其中毕竟牵扯一条鲜活性命,其中因果需得小心处理。或者……”
停顿一瞬,秦钰的话到底走了极端,“或者,你想走夺舍的路,直接获得人身,我也可以帮你。因果我会处理好的,绝对不会对你造成影响。”
没得到拂晓的回应,秦钰多少有些口不择言了,“我知道凡间有些身世凄苦的人。只要代价足够,处理妥当,这可是一笔交易,我们帮他完成心愿,交换……”
“秦钰!”
倏然一声冷喝在识海中炸响,惊得秦钰浑身一颤,意识立时清明,那在识海之下涌动的恶念,在一瞬不甘的挣扎后,不得不又蛰伏到海底之下。
秦钰回过神来时,才惊觉自己后背已是渗出一片冷汗。
“够了,秦钰,别忘了你师父教你的。永远,别将性命看成可交易的东西。”
见秦钰清醒了,拂晓的声音缓和下来,“生命是无价的,不是可以交换的东西。别人的苦难,你帮不帮,视而不见,或拔刀相助,都是本分之内的选择,不是过错。但,如果你试图借着帮人一把,而交易他人的性命……”
“秦钰,不要越过那条界限。”
拂晓看得书不如秦钰多,见得世面也不如他广,但他多活了几百年,在山崖上听飞鸟、走兽与风送来的世间事,看前来寻龙的修行者尔虞我诈、阴谋算计。
纵然他总是数落着秦钰,一副怨气满满,高高在上的口吻,却相当清楚,哪些界限是不可触碰的。
尤其是对秦钰而言,轻视性命,哪怕以高昂的代价去交换他人的性命,也是绝对不能踏出的一步。
一步踏出,不说万劫不复,但眼下的安宁,绝对会烟消云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