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晨两三点的树林看上去瘆得慌,男人捂着肚子,面如菜色,也没敢再往里继续走,想着这个时间附近应该也不会有什么人,于是就地脱了裤子蹲下来。
风一吹,满树被夜晚染黑的叶子窸窸窣窣响成一片,乍一听还以为是有人在窃窃私语。
“这见鬼的风……”
他不满地嘟囔一句。
周围飘荡的都是排泄物的酸臭味,正在释放的男人感觉后颈猛然一凉,不自在地耸耸肩。迅速解决完要紧事,他赶紧提上裤子,准备回去睡觉。
还没走出去几步,面前突然多出一个人影,他原没仔细注意,这下还以为是凭空出现的,被吓得一激灵。
“你……你是谁?”
那影子隐隐绰绰看不清楚,就站在离他几米远的地方,一动不动。
男人有些害怕,不敢再往前靠近,打算绕开那个人影出去。
下一秒,人影忽然动起来,眨眼间就凑到了他的跟前。那速度太快,男人被惊了一跳,下意识后退几步。
可当离得近了,看清对方的脸,确定是个正常人,不是什么荒郊野岭的孤魂野鬼,反而放下了心。他大着胆子又问一句:“你也是在这干活的?”
那人没说话,抬起了手,银光闪了一下,男人根本来不及反应,脖颈一凉,甚至痛觉还没上来,余光里两旁的树干上已经被溅上了血迹。
他震惊地瞪大双眼,出于本能捂住了那道致命的伤口,殷红的鲜血源源不断地从指缝间流下来。男人张了张嘴,没办法发出声音了。
弥留阳世的最后几秒,他听见那人说的话:“孙莹莹还在黄泉路上等着你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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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上躺在床上,被子是白天刚晒好的,还残留着阳光的味道,和小时候的记忆一模一样。
罗述睡着得有点慢,盯着已经有些脱落的天花板看了很久,才渐渐沉入梦里。
这一晚她又梦回十四岁那年夏天,梦到了瞎子河边的七八个少年,梦到了将惊慌失措的自己保护起来的怀抱。
梦里她一身湿淋淋地站在河边,水滴从发梢淌到脸颊,又顺着脸颊滑进脖颈,眼睛因为惊恐睁到最大,死死地凝望着河面,河水清澈又恐怖,她怎么也无法在里面找到自己的倒影。
恐惧如同海水涨潮,仿佛从梦里蔓延到梦外,以至于罗述已然忘了,当年事发时,她其实没有落水就被救下了。
一道尖锐的铃声骤然响起,和记忆中那双有力的手一样,把她从梦里捞了出来。
窗外天蒙蒙亮,没有云也不见太阳,一片没有精神气的昏白,大概早晨五六点的样子。
迷迷糊糊半天,罗述这才分辨出声音是电话铃,伸手摸到放在枕头边的手机,按下了接听。
“喂,罗队,您现在能赶过来吗?”
听见这个称呼的瞬间,罗述的大脑立刻清醒过来:“什么事?”
“刚接到报案,开发区出事了——施工队的一个工人,昨天半夜死在了工人宿舍外的树林里,凌晨住一起的工友,发现他一直没回来,最后只找到了尸体。”
罗述沉下声音,飞快地穿衣下床:“现在什么情况?”
“支队我们几个留下值班的正在赶过去的路上,已经联系当地的派出所出警把现场保护起来了,现在人手不够,您可能得快点过来。”
“我现在过去最快也要三个小时,这样,我先联系几个还在松安的赶过去,再从别的科借调些人手帮忙,你们尽快确认死者身份,收集现场线索,等我过去。”
罗述一只手拿着手机,另一只手飞速地把要带走的东西收拾起来。
“好。”
她挂了电话,又分别给晏筝、韩曦然打过去,安排好一切,才急匆匆地敲开付爱青房间的门。
付爱青刚醒过来,罗述没时间细讲,只捡重点说自己有事,现在就要回松安,还没等付爱青下床,她已经跑出了家门。
就算安排好了十之八九,两个多小时的长途跋涉,罗述依旧不得清闲,从上车坐下开始就信息不断。现场照片一张张传过来,血腥程度完全不亚于恐怖片,原本坐在她旁边的乘客都悄么声换了位置。
上午九点,罗述终于赶回松安,匆忙间甚至来不及回一趟市局,便立马出发去了案发现场。
这起案子发生在开发区的一处建筑工地,到处是成堆的沙石和砖瓦,重型机器的轰鸣声不绝于耳,因为这个突发事件,所有工作都临时中止,工人也被集体安排在外面等着接受传讯。
工地旁有一排临时搭建的简易平房,用作工人的宿舍,此时这外面贴着墙根站了一排人,一眼望过去就像复制粘贴一样,他们穿着差不多的衣服,衣服上沾着差不多的泥渍,脸上是差不多的黝黑和疤痕。
罗述从这头走到那头,只大致浏览过一遍,估算出这些人里最年轻的只有二十岁上下,年纪最大的大概能上六十。
平房后面是一片荒树林,也就是尸体被发现的地方,大抵是缺水缺阳光的缘故,这个时节却不见几片绿叶。
罗述赶到时,案发现场已经围起来了,当地派出所的民警在附近维持着秩序,韩曦然、晏筝还有其他几个留在市局值班的警察,正在检测现场的痕迹和线索。
“罗队。”晏筝先看见她过来,招呼了一声。
罗述接过旁边人递来的手套和鞋套,手脚利落地穿戴好,跨过警戒带。
一具男尸平躺在杂草丛中,双目圆睁,面色苍白,右脸上有斑斑点点的血迹。再往下,脖颈偏右侧的地方是一个已经干涸的血口,一道道血痕盘踞在脖颈和地面上。
而旁边的树干上,也是喷溅的血迹,淋淋漓漓,触目惊心。
罗述在受害人的遗体旁边蹲下,但是只看了一眼便愣住了。
“这个人是——”
“我正要说,”晏筝显然已经料到她的反应,解释道,“这个案子的死者,就是前段时间民工跳楼讨债案的当事人之一,孙航。”
罗述跟他对视一眼,几乎同时都想到了一种可能。
“建筑公司和工地的负责人联系了没?”
“都通知了,工地负责人估计过会儿就到,但建筑公司的本部不在松安,负责人也正在出差,一时半会儿的还来不了。”
罗述转而盯着死者的脸看了几秒,而后点了下头,去检查他身上的致命伤。
“是刎颈。”晏筝说,“伤口17毫米左右,看伤口表面,动刀的人手法专业,可能受过相关训练。我们到的时候,死者手里还握着一把刀,刚才拍了照片,刀已经送回局里检验了,不过他这个伤不像是自杀,应该是死后被凶手塞到手里的。”
“通知家属了吗?”
“孙航在入职资料里没有填家属电话,其他工人都不知道他有什么家人,他的手机里也没有存家人的联系方式,目前是……谁也联系不上。”晏筝如实道。
罗述站起身:“找两个人把死者带回市局尸检——跟孙航住一个宿舍的都有谁?谁最先发现的尸体?谁报的警?”
“都找到了,曦然带着人在那边做笔录。”
罗述顺着晏筝指的方向穿过人群,往临时当作传讯室的工人宿舍里去。她甫一推开门,一股怪味便扑鼻而来,罗述微皱了下眉头,抬脚走进去,打量着这间简陋的宿舍里的陈设。
屋子里摆了三张上下床,床架是铁制的,上面的漆已经剥落了,斑斑驳驳的。床上铺的是几乎看不出原色的被子床单,墙角堆满饭盒、纸团、烟头和啤酒瓶。
两个破旧的行李箱上垫了张木板,权当是个简易的桌子,韩曦然蹲在旁边,和另一名警察一起,正对床边坐着的一个半张脸挂着胡茬的男人问话。
注意到来人,韩曦然先看过来,一个眼神罗述就明白了她的意思,抬手让她继续。
被问的人也撇过头看了她一眼,也许是好奇,也许是猜测,但目光里总逃不过一点惧怕。
罗述站在一旁,一边观察了这人几秒,一边接过前面的几份笔录。
这个“胡茬”就是孙航同宿舍的工友,也是第一个发现尸体的人,叫向勇强。
罗述看着这个名字,觉得有几分熟悉,细思几秒后恍然想起,这人也参与了当时的跳楼讨债案,结案的名单上他的名字和孙航的名字是写在一起的。
“昨天参与聚餐的都有谁?”韩曦然开口问道。
“我们这一帮基本上都参与了吧……具体我也不清楚,有的是这次开工才认识的,面都没见过几次,就算没来也发现不了。”向勇强回答。
笔录上写着五月九号晚上九点半到十一点,工人自发组织了一次聚餐——说是聚餐,其实就是一旁人随便在工地上找个地方,买点平时舍不得吃的喝的,一块尝尝,然后唠唠嗑吹吹牛。
“为什么昨天晚上会突然举行聚餐?”
“昨天……不是发工资了嘛,自从上回闹过一次,上头都按月发工资,说是每个月九号,大家伙拿到钱都高高兴兴的,就想着一个人兑五十,改善改善生活。”
“这件事是谁最先提出的?”
“谁提的?”向勇强摇摇头,“那我还真不知道,工地上人多,一个传一个就传开了,也不知道搁谁那儿先传的。”
“都吃了什么?在哪吃的?”
“就点了些烤的各种肉啊,串儿啥的,喝了几提啤酒。在这外边,就这门口空地上吃的。”
“谁买的?在哪买的?”
“老侯,那个……侯富国,还有郭三鑫,他俩借了个电三轮,去北边那个烧烤店买的,打这出去沿路一直往北就到,我也不知道叫啥名……”
“吃完以后的垃圾和残渣都扔哪去了?”
“工地西南角的那个大垃圾箱,但是现在估计叫人拉走了。”
罗述翻了翻笔录,这些问题前面传讯过的人也都问过,回答都大差不差,应当都是属实的。
韩曦然又将记录本掀到下一页,开始问其他方面的问题。
“孙航什么时候去的树林里你知道吗?”
“不太清楚,估计挺晚的时候吧,都睡着了,也没注意。”
“那你觉得他为什么要去树林里?”
“可能是……解手吧。我们这晚上想咋的,都不愿跑那么远去厕所,都直接去后面那片树林里解决的,他估计也是……”
“孙航平时人怎么样?有没有跟谁产生过冲突?”
“他……人还可以,挺好说话的,也没见跟谁吵过架。我们这几个都一个地方的,认识时间也不短了,都是一块找活一块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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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市局的时候,除了非要趁这几天小长假出去旅个游的,大伙基本上都回来了,原本说好的三天假期,因为这个突发事件,变得只剩下一天半,十个里面有九个都拉拉着脸,但也只敢在背地里怨声载道,该干的活还是要干。
罗述回了自己的办公室,从工地带回来的笔录复印件,厚度像一本短篇小说,仅仅往桌子上一放,就叫人头疼不已。
她给自己倒了一杯水,放在桌角,坐下来开始翻看。
笔录上是对工地上近百名工人的问话,除了和孙航关系比较近的几个,其他人的问题都大差不差,无非是这个人怎么样、案发前有没有和他有什么接触、案发前后有没有看到什么奇怪的人或物。
一多半的回答都是孙航这个人平时还算好说话,偶尔会有点暴脾气,还有一小半压根就对他没什么印象,更别提案发前能有什么接触了。
值得关注的是和孙航联系比较深的几个人,罗述看着被列在前面的那些名字,向勇强、蒋冲、冯天文……她怕自己的记忆不够准确,从旧文件堆里把一个月前的卷宗又翻出来,找到工人集体跳楼讨债那一案,又找到涉事人员名单,一个一个比对。
所有参与过这个案子的人,名字都被写在了笔录前列。
孙航遇害,难道真的和旧案有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