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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月的雨说下就下,刚才还晴空万里,骄阳似火,现在却挥毫泼墨,狂风肆虐。

马车拐进林间小道没多远,一只车轱辘深深陷入了一处泥潭。

这条官道,沐瑶走了不下十回,向来一马平川,何以今日多了一处坑壑?

四下无人,沐瑶撑着荷叶伞下了马车。

“大小姐,要不您先到一旁的树下避一会儿雨?我这儿估摸着还有一会儿。”李旦抹了把脸,神色担忧地说道。

这鬼天气,豆大的雨珠打在脸上,每一滴都能炸起一朵水花,砸得脸生疼。

沐瑶找了一棵枝繁叶茂的老榆树,刚站到树下,一道闪电划过天际,伴随而来的是轰隆隆的雷鸣声。

她捏紧了伞柄,轻叹一声,又挪回了原位。

大雨斜泼,噼里啪啦地打在伞上,宛若大珠小珠落玉盘,发出清脆悦耳的声响。

顷刻间,她的衫裙浸湿,贴在身上,大风一吹,浑身冰凉。

祸不单行,突然间又刮起一阵疾风,瞬间吹飞了她手中的荷叶伞。

遥望天际,“荷叶”翻飞,直至它杳无踪影,沐瑶才依依不舍地收回目光。

“阿啾!”

她打了个寒颤,缩了缩身子抱紧了双臂。

“李旦,我来帮你。”沐瑶深吸一口冷气搓了搓手。

正要上前帮忙,一辆马车踏风驶近,在她身边缓缓停了下来。

上等的踏雪乌骓,超大的挡风华盖,金丝老楠木的车架,繁复的镂空雕纹。

好马!好车!好手笔!

“姑娘?可需在下捎你一程?”

清冷的声音从车舆传出。透过微掀的拢帘,沐瑶只看到一截玄色绿纹袖袍。

云启儿郎衫袍上的绣线多以金、银丝线为主,此儿郎衣袍绣线的颜色十分特别。

沐瑶在雨中抖着身子狼狈不堪,却一动未动,将视线投向李旦。

那只车轱辘恐不止仅仅陷入坑壑,而是裂开了。

“咔嚓”一声,沐瑶只觉人也裂成了两半,将目光再次移至那抹玄色身影,抿紧了唇角。

尤长青轻笑一声,这位姑娘似乎正处于矛盾之中。

“再这么站下去,可是会染病的。你们去哪?在下可以带你们一程。”

“李旦,先上车。”沐瑶权衡过后启唇说道。

李丹坐在马夫身旁。沐瑶用力拧了把宽袖、裙摆和头发,小心翼翼地登上了马车。

拂帘之际,一只白皙的莲花玉手从舆中伸出。

沐瑶眸色一滞,扬起的小手悬在空中。

那只莲花玉手翻过掌心撩起厚重的门帘,示意她进来。

尤长青搭膝而坐,眸色沉沉地盯着沐瑶,近距离直视的神颜似乎比那日在密林中远远得见时更为清晰、摄魂。

美人墨发沾湿,散至腰际。光洁白皙的额头上缀着点点玉珠,顺着眉尖落在微微上翘的羽睫上,晃了一圈儿,顺着轻眨的弧度滴落在白嫩的手背上。

她看上去有点儿紧张,坐姿端正,双臂微微收紧,不时地留意着裙摆处滴淌的雨水。

逼仄的空间弥漫着一股清幽的栀子花香。尤长青很久没有闻到如此纯净的气息了,不由地多吸了几口。体内的虫王好似也很喜欢这股清香,它渐渐进入了休眠之态,令尤长青的身子一下子变得轻盈起来,舒服极了。

这个变化令他十分惊讶,眸底暗藏的探究之色变得更为浓郁。

沐瑶没有抬头,但却能察觉到他那略带侵略的目光,不禁稍稍侧过身子,回避他的视线。

原本已到唇边的问候感激之言一下子被弄得羞窘地道不出半个字来。

如描似削的身材在湿漉漉的裳裙包裹下一览无遗,尤其是那处玉腰,纤细得仿佛一折就断。

尤长青的眸色愈来愈深,深到里面似乎藏着他自己也看不懂的情绪。

“披上吧。”他解下自己的黑色大氅递给了沐瑶。

沐瑶微讶,猛一抬头,四目交汇。

这是一张令人永生难忘的面容。

儿郎看上去与季祁年龄相仿,三千青丝在昏暗的车舆内泛着淡淡的绿光。他的肤色呈现出一种病态的苍白,容色却美得惊人。

狭长的眸子带着强烈的阴郁之色,鼻梁高挺,唇瓣艳红,弧度冷峭。最惹人注目的莫过于他左眼眼角下的一颗细小的朱砂痣。

浓密的眼睫细长微卷,洒下一片阴影,将那颗红痣映照得若隐若现,添了几分妩媚。

一身绿文玄服将他的上半身肌肉线条勾勒得完美无瑕,没有丝毫赘余。

他的容色冷中带媚,媚而不妖,妖而不濯。

论美,稍逊时镜禅一分。论气质,却有一种独一无二、无可匹敌的魅力。

他的右手,五根冷白的手指有节奏地在膝上轮动,似乎在等待着什么。

“你们去哪儿?”尤长青不温不火地问道,眼角却微微上翘。看来这位姑娘和他一样,很喜欢自己的真容。

沐瑶捋了捋两鬓的落发,收回失态的目光连忙开口道:“多谢公子相助,我们到兰平街七十八号。”

尤长青打着节拍的手指停了下来,从怀里取出一块菊纹绸帕递到她眼前。

“在下住在兰平街五十六号,我们顺路。”

这么巧?

沐瑶一怔,目光落在那块绸帕之上,犹豫着要不要接过?

眼下,她确实需要一块干爽的帕子。

“擦擦脸。”尤长青把最后一个字咬得明显重了些。沐瑶不再犹豫,接过菊帕侧过身子,将脸上的水汽抹去,又将帕子抖开,用力压了几下潮湿的云发。

“姑娘的发色很漂亮。”

尤长青猝不及防的话语让沐瑶手中的动作一滞。

“你看得清我的发色?”她震惊地看着眼前的儿郎。

这人有一双透视眼不成?如此昏暗的环境,他还能看出自己湿漉漉的头发是酒棕色的?

“公子好眼力!”沐瑶由衷地佩服道。

她将菊帕整整齐齐地叠好攥在手心,思忖片刻道:“不知公子怎么称呼?待我回去洗净大氅和绸帕送回公子?”

“有劳姑娘了。青山峥嵘,亘古长青。在下姓尤名长青。”

“长青两字顺向自然,祥和平安,公子的名字取义极好,定是有福之人。”受人恩惠,沐瑶顺着话将他夸赞了一番。

“有福之人?”尤长青低声重复着。

他活了三十一年,受尽苦楚,唯独没有享过一点儿薄福。

沐瑶敏锐地察觉到他的情绪变化,那双古井无波的眼眸似乎泛起了点点绿光。

她心下一惊,眨了下眼睛定睛再看,尤长青的瞳孔漆黑如墨,没有任何异样。

一炷香后,瑰琦园到了。

尤长青从脚边的暗柜中取出伞具递给沐瑶说道:“姑娘,你的芳名尚未告知在下。”

沐瑶芙面一窘,赧然一笑道:“沐瑶,美玉瑶,失礼了。”

“沐姑娘言重了。我们后会有期。”尤长青唇角噙笑地目送着沐瑶踏上瑰琦园的斜阶,直至马车掉头离去,他的眼里仍残留着笑意。

右手的五指在膝上再次快速地轮动。

蓦地,他的心房一阵绞痛。

虫王醒了。

尤长青从手边的木匣子里抖出老人皮穿上,虫王的动静一下子缓了下来。

锥心的痛感顿时变成了轻微的针刺感。

他凝视着手背上的一处难以修复的破洞,眸中绿光乍现,三千青丝在暗色中无风自扬,一根根泛着幽绿荧光的发丝迅速裹上了一层薄薄的银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