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高云淡,夏日将晚。
暗刑司内亮起了火把。
中途有人求见顾崇之他出去了一趟,再回来时手上端着些茶点放在她面前。
姜藏月视线还落在牢狱内的纪烨晁身上有些出神。
暗刑司折磨人的方式很多。
但她给顾崇之早一日去过一封书信,是以纪烨晁身上的伤不过是流于表面。汴京高门显贵惧顾崇之,皆言暗刑司指挥使虽风流倜傥,在样貌上让人动心动情,而在手段上却被形容得如狼似鬼。
街头巷尾恨不得将他描述成剔骨剜肉,生吃小孩儿的罗刹。
可实际并非如此罢了。
桌案不远处摆放着一盆清水,顾崇之慢悠悠将指尖的血色清洗干净,这才用帕子擦了擦手。
“最近汴京城中来了好些生面孔,多是街头巷尾的乞丐,不少人搭设粥棚以博一个美名,倒是越发热闹了。”
顾崇之一袭织金飞鱼服没什么坐像倚靠在椅背上。
姜藏月收回心神,抿了一口清茶。
这会儿他手中拿着一本册子,像是在记录着什么,汴京城的生面孔自然也是归暗刑司调查,正是因为知道,她才让人进了城。
她用了四门的金令,他知道也不奇怪。
姜藏月淡淡开口:“顾门主知道我要做什么,也自然知道这些是我的人。”她抬眸:“纪氏欠下的债也该还了。”
“如何打算?”
“乞丐自然要救济。”
“今年是灾荒年,国库发不出银两赈灾,灾民乞丐涌入汴京也不足为奇。”顾崇之指尖敲了敲桌案,眼眸半垂,懒洋洋又瞧着脾气极好的样子。
所以,她打算借助流言蜚语的威力,不仅要掏纪氏的国库,还要毁了纪氏的名声,千里之堤毁于蚁穴。
“有什么需要我帮忙的?”顾崇之薄唇吐出一句:“暗刑司的人解决纠纷可以去得快也可以去得慢。”
让军中的人以乞丐和流民的身份闯入城中,可见是逐渐没什么顾及了。
若想闹事散播流言,汴京理所当然是最好的战场。
“我自知欠顾门主甚多,世间万万种,人情债最难还。”
姜藏月转过目光,桌案前的长灯将人影映衬出细绒绒的毛边。
顾崇之忽而笑了一声。
他望着她的身影眼神懒散又狂妄:“人情债最难还,那昔年安乐郡主与武安太子有婚约在身,是以如今合作就不存在欠了人情?”
“顾门主......”
顾崇之面上的一抹笑如燃起了深不见底的烈火,连同好些情绪被一并焚干净:“所以,你我之间一定要分得这么清楚?”
姜藏月沉默不语。
“你与纪晏霄不欠人情,与我自也不欠什么人情。”顾崇之抬起手臂,枕在脑后,那双眼微微眯起,似并不在乎:“纪氏的人死了就死了,老子会怕?”
“你想要复仇,还担心我找你要回报?若真如此想大可不必。”
姜藏月听罢后只道:“四门建立不容易,顾门主,若毁之一旦未免太过可惜。”
“可惜?”顾崇之看着她:“金令在你手上,你便是掀翻朝廷又有何惧?”
牢狱小巷垂了帘子,遮挡些许烛光,姜藏月没开口。
当初顾崇之能将她从长安候府的死人堆里拉出来,以他狂妄不羁的性子如今就更不会袖手旁观。
她开口:“我要做的事情与乱臣贼子无异。”
顾崇之笑:“就算是乱臣贼子也是老子教出来的。”
四门出去的人没什么好怕。
顾崇之看着对面烛光暗影间的少女身影,无声无息沉默得可怕。在恍惚中,他像是回到多年前从死人堆将人拉出来的时候。
那时是狂风暴雪。
长安候府的血迹几日几夜都不曾被冲刷干净,幼童一身血衣孤零零被压在尸堆之下,一双眼无任何神采,不知前路,也不识归途。
长安候府曾是长临皇朝的中流砥柱,但谁曾想到了长临帝这一代,竟然落到这样的下场。
为长安候府说话的朝臣贬职的贬职,死谏的死谏。
而后除了卑躬屈膝,苟延残喘的人,便是一无所有。
姜藏月清冷的面上一片平静。
顾崇之又摆摆手:“我早说了,四门的消息和调动你随意,我不会干涉,你我是旧识,不必客气。”
姜藏月指尖握着茶杯,没有接话。
“说透些,想要毁了纪氏不是一个人两个人的事情,兵马,粮草,堪舆图缺一不可,若是没有足够的人相助,胜算并不大。”
顾崇之这话没有说错。
唯有将纪氏的后路全部斩断,要牵着住羽林卫,浮云山阻碍纪氏的兵马,才能在汴京瓮中捉鳖。
姜藏月眸子带上锐利锋芒。
“纪鸿羽一日不如一日,医药罔效,长临马上就乱起来了,难不成你还愿意扶持这蠢货太子或者那纪烨宁?”
姜藏月:“我没这么想过。”
“那便接受我的人。”顾崇之出声:“四门有的是能人异士。”
姜藏月抬眸:“不是纪氏也会是别人。”
“十年前长安候府被血洗,你是唯一活下来的人。十年后长临混乱,你唯有掌控长临,才能安稳一生、”顾崇之语气同样带着锋锐:“命攥在自己手里才是自己的,既然做了乱臣贼子,又何妨做到底。”
牢狱内静得落针可闻,青衣少女眸中似什么也看不清。身侧的幽影弯刀寒光湛湛,刀锋逼人,被她收在身侧。
姜藏月陡然笑了:“顾门主,往后事宜可共同商量。”
......
从暗刑司离开的时候,已经月上中天。
少女单薄的身影几乎融入夜色间,瘦得可怜。当年长安候府蒙冤灭门毁在纪鸿羽的手上,现如今也该是一报还一报。
她与纪晏霄和顾崇之合作,她要以天下为局,要纪氏死无葬身之地。
但纪晏霄身上的铃蛊不是一时半会儿就能解开的,纵然让庭芜将找到的东西带回去,也需要好几十日。
对顾崇之她尚且能以人情做借口,可对纪晏霄却总觉得有些说不清的亏欠。
待她替换满初回到廷尉府,江惜霜在府门前等她,约她到汴京摘星楼。见她出来才道:“八月秋社,摘星楼甚是热闹。”她勾唇笑得妩媚:“有些好戏正适合今夜旁观。”
“走吧。”姜藏月上了江府的马车。
......
夜里安乐殿里同样是走了人又来了人。殿中夜风微凉,纪晏霄罩着一件雪色宽袍,在看着一份书卷。
“姜姑娘才离开暗刑司没一会儿。”庭芜在一边儿给自家主子沏茶:“这太子也蹦跶不了几日了。”
纪晏霄抿了茶,说:“今夜以后,我们又会多一名盟友。”他眉眼如水波温润:“......可动了刑?”
庭芜放下茶壶,挠挠头:“就是狼狈点儿,倒是没怎么着他。”
纪晏霄将茶杯放下,道:“那就依姜姑娘的意思将消息透露给沈相,另外再派些人去宣传东宫太子之事,勿要怠慢。”
话音刚落,安乐殿有人踏了进来,声音爽朗:“纪大哥。”
“见过二殿下。”纪晏霄含笑。
庭芜看了来人一眼,自觉退了出去,拿着网兜又去殿外打蝉去了。
“如今父皇病重,朝中事务更是成了一团乱麻。”纪烨宁依旧是锦衣玉带,面上一副极其愁苦的模样,倒真像只是随便吐槽吐槽。
可实际就是华贵妃在背后已经坐不住了,太子入狱,沈文瑶被禁足在崇明宫,沈氏近日同样在纪鸿羽面前不得脸,如今可不就是最好的机会,只要拉拢纪晏霄。
纪晏霄仿佛没有听出他的言外之意:“二殿下一心为朝中之事烦忧,如今圣上病重的确令人困扰,晏霄思来想去良久,也没有更好的法子。”
从前二皇子吊儿郎当的名声已经被如今懂事孝顺的名声覆盖,已是少有人想起他从前招猫逗狗的不着调行为。
纪烨宁点点头,皱眉哀嚎:“可不是嘛!母后近日也是听到这些消息着急上火,可毕竟辅佐朝政我也不会,眼下太子又在牢狱中,这事儿可真麻烦。”
纪晏霄静静听着。
纪烨宁看着殿外庭芜在打蝉,他似无意提了几句:“太子皇兄也真是,贪污私盐也就算了,还敢在铜雀台祭祖的地方做下这些伤天害理的事情,父皇想必是真的恼了他,可就算恼了,公务堆积这么些时日再不处理,只怕底下都要怨声载道了。”
纪晏霄笑得温柔,递了茶给他。
“你说这事儿让不让人头疼?”
“二殿下总会解决的。”
“说来太子近来精神不济,想来是知道自己做错了事,只怕夜夜害怕那些冤魂找来,二殿下若是有时间,可要好好安抚才是。”纪晏霄一双含情眼里犹如淌着一汪春风。
“成,我得了空就去,今夜秋社汴京可好是热闹,姜尚宫没有陪着纪大哥?”纪烨宁假装好奇开口问询。
“她很忙。”
“也是,看来姜尚宫也没那么在乎男女私情,这话我也就随便说说,纪大哥可别放在心上。”纪烨宁连忙捂住嘴。
风过时吹动了纪晏霄的袖袍,他笑:“不会。”
他从不与将死之人计较。
寒霄熠熠降祥天,宝炬千重夜未眠。
汴京东街挨挨挤挤挂上了灯笼彩铃,万家灯火,明亮如昼。携着赤光和扑鼻香透窗映衬在一旁小巷。
小巷里蜷缩着一些衣衫褴褛的乞丐,面朝路过行人之时连连哀求,只为讨得几碗社饭饱腹,不过多是空手而归罢了。
“各位公子小姐!赏碗饭吃吧!”
“大人不吃,孩子快受不了了,求求你们了!”乞丐们蓬头垢面,嘴里翻来覆去就是这些话。
路过马车徐徐停了下来。
车帘挑起,青年露面间,犹如谪仙,仿佛下一瞬间就会升仙离去。
“将社饭给他们,吃饱也好做事了。”
“多谢公子!”乞丐们接过社饭,很是感激。
马车似从未在这里停留,不留一丝痕迹。
......
秋社摘星楼下车马粼粼,人流如织。
东街之上河面有水灯飘远,星星点点,分外动人。
二人也随大流放了水灯,这才登了摘星楼。
摘星楼处于汴京最高的方位,几乎可将整个汴京全部收入眼底,是以逢年过节的时候总有不少世家娘子登楼赏景。
“今日的确是热闹,若非是提前预定了位置,只怕也不知道被挤到哪个犄角旮旯去。”江惜霜单手支颐往下瞧,小贩走街串巷,叫卖声十分悠长。
姜藏月问:“来看什么?”
若是来看廷尉府和沈氏的下场,她倒是十分乐意。
“瞧这位小娘子说的,不来赏景占着这么好的位置做什么?”有姑娘不忿开口。
江惜霜扫了她一眼:“有本事就定位置,没本事就闭嘴。”
“你是哪家的娘子,这么没礼貌?”
那姑娘没忍住继续说话:“来摘星楼除了赏景自然还是看人了,今夜听闻吏部尚书纪大人会经过东街,姐妹们自然是来看的,你们若无心,不若我出了银子,将位置让出来。”
“真是让人厌烦!”
姜藏月顿了顿:“......来看纪大人?”
姑娘翻了个白眼:“不然呢?”
姑娘还想说什么,江惜霜报了一句户部尚书府,她就被小姐妹们劝走了,江惜霜浅笑了一声。
“瞧你日日像个小苦瓜似的,便是不来看纪大人,也有一个好消息。”
“摘星楼整点会敲钟。”
“安老夫人丧了。”
钟声方响起,姜藏月下意识往下看去。
灯火阑珊,万人空巷,青年穿行于闹市。
暮江寒,人响绝。
更着朦胧微月。
山似玉,玉如君。
相看一笑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