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乐殿自那一碗剧毒的风寒药之后,可是平静了十几日,兴许是安乐殿和廷尉府的关系近了,是以永芳殿安嫔的注意力也没再放在她身上。
初冬后,汴京路上结霜更严重,相反茶肆的声音反而更好起来,庭芜兴致勃勃做了好几个巨显眼的暖色灯箱广告放在茶肆门前,还派人去发了仿单。
就连这个月茶肆分红都多了三十两银子。
因着想省下一笔钱,这给茶肆写楹联的任务便交给了姜藏月,她今日对完账就在廊檐下写,须臾间,一锦衣华服青年大踏步进了安乐殿:“姜姑娘!”
姜藏月搁笔,抬眸看向来人,自桌案前走出行礼:“奴婢见过二殿下。”
许久不见的二皇子纪烨宁今日倒是登了安乐殿的门。
这些时日宫中发生的事情太多,更是接连不断的死人,和喜宫锦绣宫永芳殿都被牵扯进去,好些宫里的妃嫔都收敛了,自然华贵妃宫中也有所防范,是以二殿下这些时日不是在宫中闭门不出就是在国子监内埋头苦学。
纪烨宁进来的时候就看见姜藏月在写楹联,一旁还熏着药炉,闻着都让人头打转,他瞪着眼将她瞅着,半晌才不可置信道:“姜姑娘都病成这样了,我兄弟还让你在这儿写楹联?”
他身后跟着的内宦冲她谄媚笑着翘起兰花指:“二殿下今日特意过来瞧姜姑娘的。”
姜藏月:“......并非如此,是殿下染了风寒。”
少女得了他的命令重新写楹联,浅青夹绒的袄裙衬得姑娘家小脸白皙清透,尤其是那一双手,烫金楹联之上不疾不徐落下书墨,怎得一副山水墨染之清冷感。
姜藏月待写好楹联才道:“二殿下,殿下在朝中人微言轻,二殿下的兄弟自然是大皇子殿下,这等言语莫要让旁人听去了才是。”
“自然不会。”纪烨宁凑近了一些:“现在我兄弟是纪殿下,纯好哥们儿!”
纪烨宁专挑纪晏霄不在的时候来的。
听闻现在他兄弟荣升吏部侍郎,这可是正四品的官儿,母妃总说如今不可与安乐殿走得太近惹人猜忌,是以他的算学问题堆积了一箩筐。
他自己看着国子监祭酒那张脸,都感觉自己是风雨飘摇里抓住稻草的蚂蚱。
也不是没有人说他与一个宫婢走得如此之近,那宫婢必有所图,可在这深宫之中又有谁没有所图呢?他一身反骨偏要反其道而行之。
嘿!不让我做我偏做!
他出来的时候就怕有人跟踪他,特意让好几个小太监在路上堵,堵到了就套麻袋一顿打,这就是所谓的先下手为强。
纪烨宁看了一眼有人把手的殿门前,凑近了小声嘀咕道:“这几日国子监又布置了不少算学任务下来,我瞧着好些都是我不会的,这才来找姜姑娘,但好在还有安子真和安子明垫底。”
这句话落下,原本将楹联装进盒子的姜藏月手中动作顿了顿,似有什么话想要问。
纪烨宁嘀咕了几句,又瞧见她神色,跟没事儿人一样满脸笑容:“姜姑娘可是想问比我还差劲的安子真安子明是怎么回事儿?”
“确是想问上两句。”姜藏月浅浅一笑,眉眼如星,格外动人,她道:“两位安公子出自廷尉府,应该是严格教导才对,又怎么会课业不堪入目。”
闻言,纪烨宁又是一阵乐,这才清了清嗓子又道:“还能怎么?无非是贪图玩乐不务正业呗?能跟我混在一起的还能是什么好鸟,平日里在安大人面前装得规矩,私下里还不是样样都来。”
姜藏月瞧着他。
纪烨宁义正词严说着这些话。
须臾,姜藏月将盒子放好,才平静道:“二殿下,奴婢听闻二位安公子都是被收养的?”
“你从哪儿知道的?”纪烨宁下意识问。
他纵然是个招猫逗狗的皇子,可私下里有些事情还是门清的。
安子真和安子明确实是安永丰和夫人从旁支过继来的。
安氏一族同气连枝,嫡系一脉枝繁叶茂,旁系十二支也不可小觑,在各个州县都有人脉,与当地世家大族往来联姻,至少三代都是姻亲关系,可谓是牢不可破。
纪烨宁看了她一眼:“姜姑娘莫不是喜欢安氏的人?”
“殿下有一义妹不日要去廷尉府看诊,是以奴婢多问了几句。”姜藏月给出回答。
纪烨宁恍然大悟。
说来汴京的医师大夫都不如何,却唯独廷尉府的大夫出类拔萃,不过廷尉府的大夫却不是那么好请的,人家傲气着呢。
不过近半年也说不准安大人想通了,反而放廷尉府的大夫到孤山寺义诊,错过义诊再想看诊就并非易事,想来他兄弟为了义妹能上门看诊也是费了不少功夫。
所以......今日姜姑娘才顺势跟他打听廷尉府的事儿?
纪烨宁端起茶盏喝了一口:“那姜姑娘今日可算是问对人了。”
姜藏月瞧着他。
纪烨宁一时心中脑补了很多,安乐殿的宫婢那么多,当初他朝纪宴霄要人,纪宴霄不给,他后来又问过姜姑娘好几次愿不愿去母妃宫中,她给出的回答亦是不愿,那姜姑娘应当是和纪宴霄互有情谊才对。
这说起来那义妹......
纪烨宁眉头拧到一起,这不是横插一脚吗?
姜姑娘教导他算学,也算得上是他名义上的师父,还帮他避过好几次宫里的算计,母妃对她青睐有佳。但姜姑娘始终只是一个宫婢,便是纪宴霄只是一个质子,两人身份都相差甚远,如何能走到一起。
在宫里待久了的人就没一个能落得好。
“姜姑娘,天涯何处无芳草?”纪烨宁就在廊檐下磨皮擦痒跟她叨叨:“眼下纪兄为了自己的义妹还求上了廷尉府,你还帮忙周旋就不难受......”
“二殿下。”姜藏月行礼:“您的话奴婢不明白,奴婢只是一心为殿下办事,有何不妥?”
纪烨宁终于绷不住了,深抚着胸口,见这人不撞南墙不回头也是没了法子:“行,廷尉府的事情你想知道本殿下就告知于你。”
“多谢二殿下,如今殿下在朝中如履薄冰,奴婢自然是不愿见着殿下为难的。”
闻言,纪烨宁也只能叹气。
她若是为自己着想他也能想得通,偏偏字字句句都是为了他兄弟着想,这样一腔热血之心,他兄弟知道吗?就算不知道他回头也可以告诉纪宴霄啊!
“安子真和安子明是安氏旁系第一支大族抱来的孩子。”纪烨宁回忆了一下:“当时抱来汴京的时候才五六岁,若是我没记错的话,他们生母都还活着。”
姜藏月静静听着,又问:“二殿下可知他们生母?”
提到这茬儿纪烨宁可就有话说了,从他们生母喜欢赌博酗酒的事迹说到安子真和安子明时不时偷摸回去瞧上一瞧,又从他们这些年的事儿说到廷尉府上的一些习惯,可谓是滔滔不绝。
待他身边的内宦催了又催,这才匆匆问了不明白的算术这才回去交差。
原本在另外一边数银子的庭芜实际上耳朵竖起,眯着眼在暗中观察。
满初路过瞧见他:“......”
两人对视。
庭芜正想着糊弄一下,就听见满初一声轻哼:“庭小公子,眯着眼睛能数得清银子吗?”
庭芜像是偷狗的,飞快把银子往怀里装:“......”
在无语和极度无语间,满初停下脚步,干脆就站在他边儿上。
那张略带稚气的脸看不出是什么表情。
庭芜居然这时候才有闲心想着,满初姑娘才十三岁!
小小年纪就入了宫廷......
“你近日好生奇怪,总盯着我姐姐。”
“我没偷窥。”
两人声音几乎同时响起。
满初叹气:“你可真有骨气。”
庭芜嘴蠕动了两下,干脆破罐子破摔:“我这不也是怕姜姑娘有危险吗?”
满初慢悠悠盯他:“真的?”
庭芜着急:“那还能有假?”
“一看就是假的。”
“......”
庭芜下意识就想去拉她袖子解释。
满初袖子上突然冒出一根蝎子尾巴:“手不想要了?”
庭芜五官差点吓得离家出走:“!!!”
“我就是看看!我和姜姑娘也是一条船上的蚂蚱!”
满初翻了个白眼:“你顶多是拉船的。”
片刻沉默后,庭芜还是打心底里想说一句:“你没听二殿下说跟他混在一起能有什么好鸟,指不定带坏了姜姑娘,你说姜姑娘找他做什么?”
满初都不知道跟他说些什么了。
她横眉竖目:“我姐姐要做什么,关你什么事?”
“......”
庭芜沉默良久,忧伤叹息:“是的,我管不着。”
*
这头庭芜忧愁的出宫赚银子去了,纪烨宁得了算学解决方法也回了母妃宫中。
主殿暖阁里,华贵妃坐在上面,桌上刚熬好的药汤在冬日里不一会儿就凉到合适的温度。
低首处,太医院的太医正在搭脉看诊,又拿出银针刺了一些穴位好一会儿才收手道:“娘娘近日思虑重,是以夜间不得好眠,今日针灸后喝了药且少思放宽心才是。”
太医出门的时候正巧碰上纪烨宁进殿,连忙行礼:“老臣见过二殿下。”
纪烨宁随意摆摆手:“我母妃如何了?”
“贵妃娘娘无大碍,好生修养即可。”太医小心翼翼回道。
“下去吧。”纪烨宁挑了帘子进屋就嬉皮笑脸道:“母妃,儿臣给母妃请安。”
华贵妃喝完了药汤,这才瞧着他笑:“是从安乐殿那边儿回来的?还是去找了姜女使?”
纪烨宁在一旁坐下,走了一截口渴连着灌了好几口茶,很是惊奇:“母妃怎么知道?”
华贵妃和颜悦色道:“这些年宫里这些个皇子公主心里在谋算什么本宫心里清楚,因着你是本宫的孩子,是以不少人讨好巴结你,却未曾有人与你真心相交。安乐殿那女使教导你算学,你便有了几分亲近之意也是常事。”
“你可有想过纳了她?”华贵妃言语间不乏有试探之意:“如今纳了她,待往后时日长了有了身孕,封个侧妃也不是什么难事。”
她承认在这个位置,在这个吃人的宫中,她也不得不为纪烨宁的将来谋划。
这样聪明的一个人对宁儿的将来大有益处。
纪烨宁蓦然想起姜月那张清冷的脸,故作哀嚎:“母妃你就饶了儿臣吧!”
“若是照母妃这么说,儿臣觉得织造司做衣裳的宫婢好看那就是有了纳妾的心思,觉得御膳房的糕点做得好吃,也有了纳妾的心思,觉得母妃宫中的阿秋手脚麻利夸了几句,就都有了心思?”
“母妃你宫中放得下吗?”
纪烨宁一番叨叨外加死皮赖脸成功打消了华贵妃的心思,又跟着逗她开心,这才离去。
待人走后,阿秋上前低声道:“娘娘,二殿下如今也是到了选妃的年纪了,这汴京还是有不少符合的贵女。”
二殿下先前说的那些话不过就是混淆娘娘的视听,但二殿下不愿做的事娘娘也不会勉强。
华贵妃淡淡道:“是到了年纪了,既然不是钟意于安乐殿的女使,那边瞧瞧京中其他贵女。”
“是,奴婢明白了。”阿秋退了出去。
这边出了宫的纪烨宁带着人在汴京晃悠。
子安桥下舟船忙绿,更有一大船即将过桥,桥上各类摊贩夹道而设,人车熙攘。
纪烨宁就在桥上看风景。
身侧侍卫道:“殿下,属下瞧着娘娘有为您选妃的打算。”
他自然知道殿下的心思,是不愿的。
纪烨宁看着河岸上的石壁上雕刻着海马、水兽、飞云等祥瑞图案,这样的祥瑞总让人联想到自身。
他不在意道:“生在皇家,娶谁不都一样?”
他虽然不是圣上看中的皇子,可母妃是贵妃,所以选妃一事自然不会轻率,但好在没将姜姑娘卷进来,她不喜欢他。
纪烨宁清楚,若是强纳了人,不过是一生怨偶。
如今这样做朋友就很好。
偶尔能去安乐殿请教算学,能去找纪兄喝茶聊天,能一起下下棋,再和她说上几句话。
侍卫忍不住道:“殿下,您当真甘愿放手?”
“甘愿。”
侍卫顿了顿。
他看着往来的船只,看着岸边的测风仪,随意一笑。
“皇室之人,身不由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