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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州多雷雨,且在夜间居多,从孟夏直至季夏,三月间一共下过十六回。

为何是十六回,因为每逢雷雨夜,苏檀都会从梦中惊醒。

她梦到北境战场,战鼓声声,金戈铁马,铁蹄碾踏满地尸骸。

梦到沈修妄浑身是血,倒在沙地之中,气息全无。

烽火狼烟,刺鼻的焦臭味弥漫,狂风肆起,卷起地上的沙砾,刮得人皮肉生疼。

他就躺在那处,双眼紧闭,脸色惨白如纸,身上的血窟窿汩汩往外流血,殷红一滩,浸透了身下的沙地。

手中仍紧紧握着一把剑。

宝剑含锋,英雄不再。

黄沙瞬间聚拢成雾,将他的身体逐渐掩埋、吞噬。

好似世间再无此人。

青山无幸埋忠骨,将军含恨葬他乡。

窗外一道银色闪电劈开夜空,随后轰隆隆的雷声由远及近,震得耳膜嗡嗡疼,也将苏檀的思绪瞬间拉回现实。

大雨瓢泼,水汽氤氲,永夜漫长。

苏檀坐在窗前,垂眸看向掌心的项链,睡意全无。

长睫笼下一片阴影,她指尖摩挲着月牙形坠子,喃喃自语。

“骗子,不是说戴上就不会做噩梦了么?”

话音落地,喉咙忽的有些发痒,她忍不住咳出声。

“咳……”

这一声咳嗽好似坚固大坝上裂开的一条缝隙,越咳越止不住,最后索性牵动肺管子、肚子,猛然剧烈地咳嗽起来。

“咳咳咳……”

苏檀抚着胸口往桌边走,想倒点茶水润润嗓。

“吱呀”,房门被人从外面推开,又悄然阖紧。

灵韵快步走进来,趿着鞋,她迅速走到桌边,倒了一杯茶递给苏檀,又轻抚着她瘦削的后背为她顺气。

满脸忧色,劝慰道:“小姐,您不能再以身试药了。”

苏檀接过茶杯喝下一大口,勉强止住咳嗽,坐下长舒一口气,揉了揉咳得发疼的肚子。

“不妨事,还差两天就成了。”

这几月,她与沈佩恩频繁往来书信,两人已经把议定的药引子给观澄每日服用,接下来就是正式服用返心丹的药程。

为保万全,自然要将药丸功效配至最佳。

毕竟那一位,事关大魏千秋。

灵韵自知此事重大,劝不动,叹了一口气,不再多说。

转念问道:“小姐,今夜雷雨,您方才是否又做噩梦了?”

苏檀端起杯子又喝下一口,扯了扯唇角:“你听到了?”

灵韵点头:“嗯,方才似乎听到您叫沈国公的名字了……”

灵韵自幼习武,耳力极佳。

苏檀默默捏着茶杯,没说话。

她真的叫沈修妄的名字了么?

似乎,是有的。

见她不再咳嗽,灵韵返身从衣桁上取来一件水绿薄衫披在她肩头,安慰道:“小姐岂不知梦境与现实都是相反的。”

“近三月,沈国公的捷报频频传至大魏各州,他率领大军犹如利剑将北漠兵马拦腰截断,与孙彧将军里应外合破除围歼,收拢失地,连战驱寇。”

“北漠人注定打不过了,苦苦支撑于束城关,至多一月,沈国公定能拿下。”

灵韵越说越激动,语气满是崇拜:“沈国公是何人,那可是十数载以来从无败绩的玉面都督,北漠人眼中的煞星,我们大魏人心里的战神。”

苏檀放下茶杯,唇角弯了弯,拉着她的手让她坐下。

“哪有什么战神,他也是肉体凡胎。”

受了伤会流血,伤重也会有性命之忧。

沈修妄从无败绩,除了能力使然,更是因为他不能败,也不敢败。

没有父兄在前,叔父庸碌,身后满门女眷,弟妹文弱,武将之家总要有一根顶梁柱,才能撑起满门荣华。

十五岁的少年,京中世家子弟还在养尊处优之时,他便要披甲上阵,肩头的担子重达千斤。

灵韵若有所思地点点头,握住苏檀微凉的手指,为她捂热。

“小姐说的对。”

苏檀抿了抿唇,抬眸,看向窗外骤雨。

明晨院中定然是一番断枝残叶,花落泥泞的光景。

但不等她出门,底下仆役就会收拾干净,该添的花,该补的草,定然恢复一新。

若非有心,雨过天晴万物明朗,除了亲历者,又有谁会记得那些雨后“伤痕”。

就像沈修妄身上的旧伤,每一道都是他不敢不能遗忘的警醒。

苏檀突然明白,为何他这么一个极度喜好完美的人,从来不用去疤膏。

留下伤痕,不是为了彰显战绩功勋。

而是因为。

命。

她叹了一口气,望着窗外夜雨,久久无言。

见小姐心事忡忡,不甚开怀。

灵韵拍了拍自己并不算宽广的肩膀,想要逗她笑,说道:“小姐,沈国公如今不在,您若害怕雷雨,属下暂且借您倚一下。”

苏檀回眸看她,忍不住笑了,“你家小姐是那般脆弱的人么?”

这丫头,竟还学会促狭她了。

再说了,她何时倚过沈修妄的肩膀?

“你若当真好心,今夜同我挤一张榻吧。”

灵韵眉开眼笑:“求之不得!”

苏檀郑重约法三章:“但是不许将腿往我身上翘,也不许抢被子……”

灵韵小声嘟囔:“我……我尽量,谁让小姐身上又香又软呢。”

苏檀嗔笑:“灵韵,你若是男子,定然是个纨绔登徒子。”

“哈哈哈。”

檐外风不减,雨未消,电闪雷鸣依次登场。

屋内,笑声盈盈,烛火葳蕤,离人不再孤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