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子沿着河岸线在大山里穿行,原本清幽风雅的山路上,忽然就被一片片光线笼罩,那是来自头顶那颗黄矮星散发出的能量。经过一个小时四十分钟的车程,我们来到一个小山村。这个村落的建筑并不是我以往对乡村印象中的土木结构,而是一栋栋新式楼房群围绕而成。泥墙土瓦已换做水泥钢筋浇筑的崭新楼房,然而脚下依旧是青砖石基加水泥铺就的路,裂缝处长满了青草。
程颂带着我在小村落里穿行,来往的人几乎都会好奇地看向这个新来的交通工具。而我看到的是大家小家,整个家庭的游行。程颂说今天是走亲戚的日子,大家会将自己做的小吃端到亲戚家,然后从亲戚家再拿些小吃走,交换食物。穿过弯弯曲曲的水泥路,我们在一个新式建筑大门前停下。此时,大门右下角一扇小型门口前正站着一个短发女生,她手中的木制托盘里放满了糕点,正面对着院子里大声呼唤:“妈!快点儿!”。
程颂将车子停下后,并未熄火,拉上手刹就下了车。见状我也立即解开安全带,准备下车。但见程颂比往常提高了几倍的音量叫喊着:“启乐渝!把大门打开。”。
当他叫出名字的那一刻,我顿时瞪大了双眼,不可置信地看着眼前正回过头来的那位女生——竟是我不久前在火车上遇见的那个女生!
启乐渝看见程颂的那一刻,双眼放光像是看见宝藏般就要冲下来,嘴里喊着:“哥!”。
然而,程颂并没有回话,只是伸出一只手指着大门,头一点便坐回车上;我还没来得及打开车门的手便又放了下来。启乐渝将大门打开后,程颂便将车子开进这家院子里。
院子很大,停放四五辆SUV也是绰绰有余的,何况程颂开的是程奶奶那辆小轿车。在程颂的眼神之下,我有些悻悻地再次解开安全带和他同步打开车门下车。方才欣喜若狂的女生,这时立即将手中的木制托盘交给还站在门内尚未踏出半只脚的一个约莫十六七岁的男生手上。女生口中的“妈妈”并未出现,只听闻女生朝屋内大声呼唤道:“妈!小颂哥哥来了!”。
女生一边叫着一边朝我们跑来,而那个男生则一脸生闷气模样立于大门旁,慢吞吞地将两扇铁门拉拢,准备再次锁上。女生笑脸盈盈来到程颂身旁,待她完全看清我的脸后,眼中的震惊并不亚于方才的我。她一声惊呼:“唐姐姐!”。
程颂立即看向那个女生,三人以同款震惊的面容相互试探着,程颂问她道:“你认识她?”。
女生便将我们相遇的情形一五一十地告知程颂。还未等他回话,这时,建筑楼敞开的大门内一个身着卡其色棉服,黑色裤子,发夹盘起发髻的中年女人缓缓从门内走来。在我还未看清她的模样时,已听闻她雄厚敦实的嗓音传来:“一大早上,咋咋唬唬的!你倒是有点儿女孩子的模样啊!”。
中年女人的脸终于出现在我们面前,微微泛黄的脸还化着精致的妆容,一看就不像是常年在田地里劳作的人。当她看见程颂时,方才还有些不耐烦的表情,瞬间换做另一副礼貌待人的模样,连她那副中气十足的嗓音都变得温柔了起来:“哟!程颂呀!你怎么来了!你姑奶奶呢?”。
女人说着便在我们周身四处望着,这时,那位手拿托盘的男生也来到女人身旁;我见他长相清秀,细长的双眼,有着与程颂两分相似的脸庞。但见我这张陌生面孔,女人又迟疑着上下打量着我道:“这位是......”。
“小姨好!这......位是我朋友。抱歉,没有打声招呼就来叨扰您了!姑奶奶腿脚不便,没来。不过,我们明天就走,不会麻烦您太久。这儿给您带了些礼物。”程颂在介绍到我时,突然有些吞吐。恍惚间,我才想起,我们已经不是从前的关系了。
“朋友?女朋友吧?”启乐渝调皮的嗓音在我耳边回荡着,然而,我们俩都没有反驳。
“哈哈!好久没见了呀!小年,叫哥哥呀!小时候你们经常一起玩儿的,忘啦?”女人右手胳膊肘怼了怼站在她身旁,面带羞涩的小男生。小男生清脆的嗓音这才响起:“颂哥哥!”。
“来来来,你们先进门坐!一家人,有什么叨扰不叨扰的!你来了就安心住,你小姨夫跟人下河摸鱼去了。我们正准备出门,去她爷爷奶奶家拜年!你们要不,跟我们一块儿去吧!你这些乡里的亲戚们也好久没见过你了。”女人说着便要招呼我们进门。
“唐姐姐!原来,你和我哥是情侣呀!你们俩,还挺配的!”启乐渝咧开嘴以不低的声音在我耳边轻轻响起。见我不语,她又继续问道:“我还想着过两天去城里玩儿呢!你们来了可不可以多玩几天,我跟你们一起走啊?”。
我有些尴尬地看向程颂,不知该如何回答。只见那位被程颂称作小姨的人,突然走过来拉起启乐渝一只手,将她从我身边带离,嘴里还不停念叨着:“你一天天像野孩子似的到处跑!我让你辅导你弟弟功课,他都高二了,这个成绩再提不上去怎么上大学啊!”。
“妈!他成绩不好也不怪我呀!你天天就压榨我!你自己咋还跑去打牌!”启乐渝不满地嘟起嘴回嘴道。
“嘿!我是大学生还是你是大学生?再说,你是他姐,你就不能教教他?”女人忽然脸红尬住,但须臾便又换上一副长辈面孔揪住启乐渝耳朵说道。
“妈!姐刚刚还抢我红包!说要给她那个男朋友买礼物!”那位一直面带不悦的男生见女人偏袒他,便将自己满肚子的委屈都说出来,还不忘在上面添两把火。
“你抢你弟弟红包干啥!我是没给你还是咋地?”女人一听,顿时火气直冒,揪住启乐渝耳朵的那只手又稍稍用力了些。
“小姨,小姨,小年的功课我晚上帮他补吧!您刚才不是说要出门?晚了会不会不太好。”或许程颂见眼前这一堆家事越理越纠缠不清了,便上前松开女人揪住启乐渝耳朵不放的手,将那位与他只差半个头的男生揽在臂弯里,并附上一贯淡雅的笑容缓和道。
“哟!差点儿让这姐弟俩给耽搁了。快走,给你爷爷奶奶还有祖祖他们拜年了!”女人一喜一怒两副面孔转换自如。
我们将车内的东西都拿了出来,放进程颂小姨家,唯独那一袋给小孩子买的礼物程颂坚持提着。从程颂小姨家出来,门前已站了一撮人,他小姨见状便立即跟上了那群人。我们几个孩子则慢慢悠悠走在最后,其间,我看见前方的人群里不时有几双眼睛不停朝我和程颂看过来。
“哥!你这堆礼物莫不是为搞贿赂准备的吧?”启乐渝一脸坏笑盯着程颂的袋子。
“哥!我觉得你买少了。”方才还忿忿不平的男生,似乎在启乐渝被骂之后忽然间就欢愉了不少,连同方才对程颂的陌生感也消了大半。
“那你们帮着我点儿!我实在有些应付不过来。”我第一次见程颂用这般乞求的态度对别人,忽然,对接下来将要发生的事更加好奇了。
“怕什么!这不有唐姐姐了吗?最好的借口都放这儿了,你还担心啥?”启乐渝看向我,一副看见问卷答案的轻松模样。
“她不去,你们也不准提她。我们把东西送了就走。”程颂的语气似乎前方有一场硬仗要打,可我不能参与?
“为啥啊?你把唐姐姐介绍出去,她们不就......”启乐渝话还未说完。
只见程颂立即回绝道:“她等在门外。待会儿,你们帮我一把,我好脱身。”。
“你这是何苦呢!还不如换个时间回来。”。那个男生一脸不解地嘟囔着。
就在三位你一句我一句之中,我们穿过几条小巷来到一座祠堂外。看着祠堂大门正中央,描金体标注的“郭氏祠堂”四个大字,我在程颂的交代下,转身朝另一边走去。看着兄妹三人进入祠堂的身影,在我转身之际,透过一面大理石背景墙听闻院内传来阵阵话语声。我听得不真切,原想驻足静听,但一想此事与我无关,便又迈开步子朝一巷中走去。
穿过程颂为我指引的小路,走出重重屋舍,我来到一座小庭院。庭院外是竹制栅栏围成的一个小院落,其间几把太阳伞立在院中,院门口一个墨绿色易拉宝封面画着一盏茶水,右上角一行小诗写着“坐酌泠泠水,看煎瑟瑟尘;无由持一碗,寄与爱茶人。”。伞下木制桌椅板凳,正在阳光的照耀下显得清净舒适,似乎它们也很享受在冬日里感受阳光的沐浴。
我试探性地走进这家茶馆,有些不懂,到底是怎样的人会在这个村落里开一茶舍。还问走进院子,就见木屋下,躺椅上,一位身着粗布衣服的男子正端起一杯茶,一边看书一边饮茶。男子一头齐肩长发,飘逸洒脱,他或许还未发现我这位不速之客的闯入,依旧沉迷于书中的乐趣。
我缓缓向他靠近,这时,我身后传来程颂低沉的嗓音:“我就知道,你会进来。”。
我转过身,但见他额角有丝丝汗珠挂着,约莫是跑着来的。这时,他身后也传来了启乐渝及小年的追赶声:“哥!你等等我们呀!”。
我盯着这兄妹三人,正不明觉厉间,身后有一如清泉流过的声音响起:“程颂?好久不见,上次在英国见到你,还以为再也不会见了呢!”。
我转过身去,程颂已经缓缓走到那男子身旁,俩人正握手相谈着。舍去书本的遮挡,我这才瞧见这位男子的面容。男子长着一张方正脸,面如冠玉;一双精亮的眼睛,总是显得神采奕奕;他有着深邃的眼窝,高挺的鼻梁,说话时像是小溪般温和吸引人。
“朗哥哥。我知道你回来了,特地来看看你。”程颂一副小鸟依人的模样,对眼前这个被他称作哥哥,好似极为尊敬。
“朗?哥!”启乐渝和她弟弟不约而同齐声喊道。
我站在一旁,看着面前几人认亲式地相互问好,呆若木鸡。
这时,那位朗哥哥开口了:“你们这是拜完年了吧!来,坐吧!”。
男子没有特意向程颂询问我的名字,但他招呼我们坐下时,刻意朝我展颜一笑。那一笑,仿佛冰川融化般令人觉得舒适且温暖。
我们在院中一伞下就坐。男子进门半晌后,就手持托盘端出一个煮茶器,上面放置一透明茶壶,壶中清水已盛四分之三。男子从另一个木制盒子里拿出一个陶瓷瓶,从里面夹取许多茶叶放进茶壶里,待煮茶器启动后,便又转身进屋,从里面端出一个装满茶杯的东西,并将它放在我们面前。
启乐渝像是来到自家院子,起身进屋从里面端出许多吃食,一边吃一边含糊不清地聊着:“朗哥哥,我叔呢?”。
我想,她问的应该是这位朗哥哥的父亲。
“不回来吧。没问。”。男子对自己的父亲好像并不在意,聊起他的语气冷淡得没有一丝感情。
“姐!朗叔叔再婚年前就搬走了,你怎么还问!”小年在一旁轻怼一下自家姐姐,责怪着她道。
“对不起对不起!朗哥哥,我忘记了。对不起啊!”。启乐渝听闻立即放下手中的瓜子,弯腰点头作道歉状。
“没事。你才回来,不知道也正常。”。男子有些难堪的脸,依旧面露笑容回答着。
“哥,你打算往后都留在这儿了吗?”无视启乐渝的道歉,程颂在一旁紧盯着男子,语气中满是担忧。
“也未尝不可。”男子语气里有一丝颓废之感,我听得不大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