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了正确的思路,有宁欢歌的黑客技术,不出半天便有一辆银灰色可疑飞车进入了两人的视野。
又查看了事发地附近几栋高楼的监控,终于可以锁定这辆车,以及开车的青年。
中等身材,表情木然,唯有一双满是邪魅之意的眼睛算是特点,其他便一无所知。
像雾海市这样地处偏远星区的早期工业城市,随着资源的匮乏以及产业变革,越来越多本地人口流失,同时也有不少更偏远星球的人口流入,管理混乱,设施落后,鱼龙混杂。
汽车、房间都是通过地下渠道租赁的,定向设备也能通过黑市搞到,因为靠近北部边疆星域,这个青年如何出现在这座小城,甚至是不是来自于玄武3星,以现在两人手上的资源,根本无从查起。
在雾海市一家算得上顶级的酒店里,宁欢歌死死盯着电脑光幕上这张冷漠且麻木的脸,刚燃起的希望似乎又要熄灭,眼泪不自觉又落了下来:“哥,接下来怎么办?我们要不要再去找找警察。”
云慕认真思考了一下,坚定的摇了摇头。
警方已经结案,且不说会不会相信他们手上掌握的信息,以他对这边警察办事效率的乐观估计,恐怕最后无非就是一桩积案罢了。
苦主无钱无势,办好了也无名无利。
但是最终促使他作出这种选择的真实想法,却是这名青年所展现的行事水准,以及他背后可能站着的庞然大物,完全可以轻松制造出一些证据、压力或是意外,让所谓的调查终止,最后将一切都擦干抹净。
更因为这件事,从一开始云慕就不想假手他人。
“相信我,我来想办法找出他。”
看着低头默默操作起个人通讯终端的云慕,被愤怒、悲伤、无助情绪交织的宁欢歌,却在听到这句话后,瞬间变得平静与安心。
在她18年的人生阅历之中,或许还有从父亲口中听闻的人间悲喜之中,有多少人能听到朋友出事的第一时间,便放下一切横跨星海而来,又能为了一声只指代关系,却无血浓之亲的哥哥,真正愿意承担起当哥哥的责任。
影响人彼此间信任的因素有很多,可这世上总有些人不用去试探,不用去怀疑,便会让人心生亲近,无条件的相信。
说来云慕的长相谈不上多么出挑,甚至带着丝丝清冷,但不知是天生如此还是后天养成,在他锐利的眉眼尽处,钢铁般坚毅的骨相边缘,却自有一股圆融内敛之意,让人不自觉地忽略他眉宇间所藏的锋芒,显得可亲。
两人在工业博览会上的初次相遇,宁欢歌对他的第一印象是妥妥的富二代,但绝对也是具有正义感且不庸碌的富二代,说话举止又完全看不出是个富二代。
此时再看他举手间将程星辰送往了首都星的医院,然后缜密分析案情,寻找凶手的踪迹,再到现在用他自己的关系追查凶手的去向,这一天以来的所作所为,已经远比富二代三个字所能代表的意义深远的多。
宁欢歌不由想起了在父亲墓前,隐隐听到云慕对父亲的自言自语。
我比你想象的要厉害一点。
语气有点像说他真的厉害,好让父亲放心,却又怕被认为吹嘘过了头,于是勉强又加了个一点。
想到此处,小姑娘嘴角微动,露出了这十几天来第一抹笑容,像刚刚拨开乌云的阳光,虽不热烈却很美好。
这时云慕正好发送完信息抬起头,发现宁欢歌有些怔怔地看着他,带着久违的笑容,也是心头一松。
一天下来,还没来得及顾上这个短发蓬乱,满脸憔悴,衣衫皱皱巴巴的妹妹,经历人生巨变,想必这十多天小姑娘都没有好好吃好好睡,恐怕大部分时间是在医院的长廊里度过。
弱小可怜,天生就激发着人类的保护欲,云慕忽然想起那夜的林雨竹,也是这般笑中带泪,孤苦无依。
云慕不是个消极的宿命论者,相反还有些随遇而安的天命想法,所以来到首都星后,碰上的事情虽然都有些偏离他预想的人生,但遇上了就没有不管的道理。
何况有这样一个妹妹属实不错,以后还能白捡一个便宜妹夫,永远喊自己大哥,想想都很有赚头。
“泡个澡放松一下,我去给你买身衣服。”
云慕起身披上大衣,嘱咐道:“等我回来好好吃顿晚饭,然后安心等消息,只要他没有人间蒸发。”
入夜的雾海市气温骤降,街道行人渐稀,显得更加萧索寒冷,宁欢歌望着窗外十几年不变的灰败景像,却感受到了难得的温暖,父亲虽然不在了,可自己还有这个哥哥。
而且,他还有一点厉害。
......
......
借着给宁欢歌买衣服的空档,云慕在酒店周边转了转,似乎也只有酒店二楼的餐厅还算不错。
雾海虽然有些破败,但不可否认,百年的老工业城市不会缺了有钱人,但和首都星上流社会的低调奢华不同,在雾海市证明自己有钱有势的方法,就简单粗暴了许多,就差额头写上有钱两个字。
拇指粗细的紫金项链,鸽蛋大小的宝石戒指,或挽着身材火辣的女孩,或被凶悍保镖簇拥,什么样的生存环境便催生出什么样的处世哲学,云慕随意扫了两眼,并没觉得这些人与首都星的秦少尘、冷傲本质上想表达的东西有多大区别。
自己装扮过的矿星风格,也就是在此基础上更为嚣张、不讲理一些罢了。
不过正如那夜张狂的他与“称心湖”畔的轻柔晚风不相配,此时两人一身素色绒面大衣,简洁明快,明眼人稍加留意就知道质地不俗,价格不菲,更与餐厅里浓烈的暴发户风格不怎么相容。
雾海是一座小城,夜晚在为数不多的高档餐厅里,贸然出现两张年轻的新面孔,也多少会惹来些注意。
宁欢歌有些拘谨和不自在,加之此刻的心境,只吃了几口便低头沉默起来,云慕细心将一块牛排切成粒粒小块,放到她盘里。
“再吃点,消息的事不用急,学院已经在帮我联系,我想很快就会有回音。”
云慕编辑的信息是发给上校许耀阳的,想要查到青年的踪迹,无法再奢望宁欢歌能窃入进警察局的网络系统,不过眼前这个能被首都电子科技大学提前招录的少女,倒是真咬着牙说想试试。
这样的想法大概全是复仇情绪在起作用,云慕不想冒这个险,恐怕还没等两人找到线索,就得先提防被抓,横生出这些无端的麻烦。
事实上有些事情,真要解决起来并不困难,困难只在于你是谁。
或许是听多了父亲这些年工作中的所见所闻所遇,宁欢歌双眸轻轻颤动,低落道:“找到了能怎么样?警察会相信么?如果不相信怎么办?”
云慕轻声安慰着说:“无论如何先知道他是谁。”
“警察管不了的事情......哥来管。”
这不是一句简单宽慰人的话,说这话时,无人注意到他眼中闪现的摄人栗色。
事实上一个被无端扔进战场,就前前后后击杀了数十台加蓬机甲的人,细究起来,惊人的不应只是他展现的实力,还有杀人时的冷硬心志。
然而这一切都被战场的残酷和你死我活掩盖了,仿佛身为第一军事学院的一员,天然就有了军人的铁血成色,忘了他只是一名旁系的大一新生。
杀人不是儿戏,但在狩猎星上,可能只是场游戏。
云慕还记得那个受陨石坠地爆炸影响,万兽奔腾的恐怖场景,14岁的他和老赵跑散了,与一名陌生猎人躲进了一处洞穴。
在他有些劫后余生,少年心性地炫耀起那几天的收获后,对方悄悄磕碎了随身的定位装置,面带微笑的掏出了匕首。
这是他第一次杀人,用对方的匕首扎进对方的心脏。
云慕其实一直都知道老赵就在附近看着自己,但这一切的发生,他没有管,自己也没有寻求帮助。
“他为什么要杀我。”
“因为他觉得可以杀你。”
然后就是一场两人关于对错、善恶、杀人标准的谈话,杀人者不会觉得你死是错,被杀者也永远觉得你才真的该死,善恶是辩证的,生死才是唯物的。
最后在现实正义与程序正义之间,云慕倾向选择了现实正义。
这很正常,对一个十几岁的孩子,很符合人类最朴素的善恶报应观念,程序正义在这片星空,有太多空子可钻,烟尘可蔽。
就像陌生猎人砸碎定位器,如果是自己死了,谁也查不到他身上,但最终是他死了,尸体被老赵随意丢弃在山洞外,不出半天便尸骨无存,也没人查得到自己。
正因如此,中年人的仇如果程序正义给不了,云慕并不介意自己来,所以找到那个青年才是重中之重。
宁欢歌不会清楚这些,她只是抬起头笑了笑,有些歉疚将这个哥哥带进如此的麻烦之中,在她心里,要是警察都管不了的事情,还能有什么办法。
纵横于星海宇宙,化身正义的使者,邪恶的克星,嫉恶如仇的英雄,影视剧中倒比比皆是,但在这座凋敝、陈旧,本应很有英雄生存土壤的雾海市,并没有。
此时她的眼睛里,只有周遭的热烈与内心凄惶形成的强烈对比之下,失焦而成的虚影,模糊不清。
云慕轻轻叹了口气,没有多说什么,有些东西只能自己去扛,旁人无能为力,见她实在没有什么胃口,喊来服务员又要了一份甜点,打包带走。
在玄武三星之中,3星作为最早开发的资源类星球,经历两百多年的开采,早已不复当年的辉煌,而一座城市真正要没落,看的还是人,尤其是年轻人。
雾海市除了还剩几家老工业公司,已经少有值得外来客商光顾的东西,更没有什么风景明秀之处,于是这家老牌酒店的餐厅,往来的便多是本地人,更是少见外来的年轻人。
餐厅一侧,却有几名豪服青年男女正围坐一桌放肆说笑 ,完全不顾及周边那些真正一脸横肉,看起来极不好惹的客人。
“伟哥,你看那边,那个小妞像不像宁欢歌,就是那个死硬死硬的记者,老宁家的女儿。”有个麻脸青年早就注意上了云慕这桌,对着旁边一名精瘦青年指了指道。
“哪呢?我瞧瞧。”
精瘦青年顺着手指方向看去,一副还未睡醒一样的浮肿眼睛顿时亮了起来,嘴角抽了抽,皮笑肉不笑道:“还别说,这身衣服配上她,完全不像以前那个假小子,够嫩够水灵,嘿嘿嘿......”
“旁边那家伙谁啊,好像没见过。”
几人互相看了眼,摇了摇头。
“管他呢,来了我们雾海,爱他妈谁是谁,我看上的女人,都得从我这边过。”青年抓了一把有些鼓胀的裤裆,阴恻恻道。
这本是一句嚣张,不带一点掩饰,极容易招惹麻烦的话,但从这名看着迎风就倒的伟哥嘴里说出来,却没引来任何的质疑目光,似乎所有人都在用漠不关心,甚至讨好表情来佐证这话的正确。
他确实有说这话的资本,陆志伟,雾海市最大的工业公司伟杰重工的太子爷,今年也不过20出头的年纪,却已是许多人口中的伟哥。
围在他身边的,也都是与伟杰重工有生意往来的矿业、运输、分销公司一帮闲散富家子弟,他们几乎撑起了整个雾海半边的财政税收,简直就是一帮行走的财神爷。
当然称呼伟哥的由来,也是因为这两个字最古老的用意,别看他这副皮囊枯瘦,下面倒是有着相当伟岸的一肢之长,人尽皆知,也都避之不及。
“走吧,欢歌。”
云慕拿上打包好的甜品,有些无奈餐厅那一边的躁动,只想带着宁欢歌早点离开,只是刚起身就知道麻烦是免不了了,努了努嘴问道:“那几个你认识?”
宁欢歌疑惑着抬起头,眼中闪过极深的厌恶之色,轻轻点了点。
随着几名青年嬉笑着施施然走过来,不知不觉,整个餐厅陷入了某种压抑又亢奋,既见惯此种流程又期待出现某些变化的怪异气氛之中。
这种感觉对云慕来说并不算陌生,和自己张狂的那一夜其实十分相似,在他眼里,这几个大马金刀般横行的青年,不过是和秦少尘、冷傲一样的角色,只不过档次低了太多。
听宁欢歌说了个大概,也便知道都是一群什么样的货色。
“欢歌妹妹,还记得哥哥我么?你伟哥啊,嘿嘿嘿......”精瘦青年倒没有急着露出一副欲火焚身的嘴脸,反而有些舔着脸,只是恶俗的揉着裤裆,拦在了两人面前。
云慕将宁欢歌拉到身后,看着青年冷冷道:“滚开!”
此话一出,整间餐厅像被按动了暂停键,瞬间安静下来。
让开与滚开,一字之差天壤之别,明显带有主观的敌意。云慕本不必如此,但他刚在宁不还的墓前,信誓旦旦不让他女儿受欺负,天王老子来了都不行,转身就碰上这样一群腌臜货,在他心里,就是刚才几人看宁欢歌的几眼,都已经算是欺负了。
于是他变得很护短,极度的护短,带着敌意,强烈的敌意。
莫名的,伟哥感觉脊梁处一阵寒毛倒竖,刺激的他极难堪地退了一大步,20年来从未有过的一步。
就像新历以前的人类第一次踏足古月时所说的,这是个人的一小步,却是人类的一大步。
他的这一步当然没有那般影响,但在雾海市,却足以让一个人生出性命之忧。
“你谁啊,知不知道现在跟谁说话呢?信不信我弄死你。”此时那名最早注意宁欢歌的麻脸青年梗着脖颈,跨上一步指着云慕的额头,目光阴冷。
云慕懒得去看他,嘲讽地笑了笑,想起不知从何年何月起,被人们拿来开起蠢萌玩笑的卧龙凤雏,要是此时告诉他就在不久之前,就在说来离玄武3星并不太远的那颗荒凉星球,自己手上早已经沾了几十条加蓬人的命,会不会让他这根孤勇而傲娇的手指,瞬间不举起来。
这帮人为什么总喜欢把生死轻易挂在嘴上,他们或许只认为,决定别人生死只有麻烦与不麻烦的区别,却不知道他们自己的生死,也不过是咽喉处的翻掌一击罢了。
他只希望身后的女孩不要被这些家伙打扰,而且两人还有更重要的事需要做,办完了,这雾海市喜欢怎么样,这帮人愿意怎么玩,便和自己,和宁欢歌不再有关系。
挥手打落那根倔强的手指,云慕默然转身,护住宁欢歌道:“我们走。”
然而几名青年又围了上来,讥讽地看着两人,包括餐厅那些或明或暗的眼神,都在明白无误的告诉云慕,他俩走不了,其实他自己心里也清楚,有些事情开局很随性,结局却一直都很俗套。
“站住。”
伟哥一把扒开同伴,盯着脸色有些苍白,却凄婉动人的宁欢歌,阴恻恻道:“听说你爸刚出车祸,死的有些蹊跷啊。”
“怎么样,要不要我给我舅舅打个招呼,让他们再好好查一查。”
警方已经定性结案,此时杰哥的话宛如一记惊雷,宁欢歌明显犹豫着停下了脚步,霍然转头问道:“什么意思?”
云慕无奈只得跟着驻足,斜睨着瘦猴一样的所谓伟哥,心中暗道这货还能安什么好心。他很能理解宁欢歌此时的心情,任何对查出事情真相有帮助的东西,都值得她去尝试,像横膈肌被重击之后入肺的第一丝空气,像将溺之人抓住的救命稻草。
如果警方能够彻查,当然是最好的选择,可惜他太了解眼前这帮人的做事方式,太清楚这个脸无二两肉的伟哥眼睛里只有鬼祟,毫无真诚,只有目露的淫光,没有一丝善良。
“没什么意思,雾海一年也出不了几起车祸致死的事,就这么被宁叔给赶上了,大小也算个名人,你说可惜不。”伟哥无视一旁的云慕,盯着宁欢歌忧郁的眼睛,舔了舔嘴唇,“我呢最看不得女孩子伤心,这不想着帮帮你,也就是一句话的事,谁让宁叔这些年一直给我们伟杰重工整风纠错呢,还没来得及感谢,好人呐。”
宁欢歌不肯放弃,强忍着恶心问道:“怎么帮?”
“放心,肯定一帮到底咯!”
伟哥一手插兜,挺着麻秆一样的腰身鼓起一块,满脸淫笑。
云慕很少主动挑事,但他确信自己听到的是一棒到底而不是什么一帮到底,还未等一众青年晦涩暧昧的笑容洋溢而起,忽然几人眼前一花,啪一声脆响,一道干瘪人影直挺挺倒了下去,全场哑然。
无论这群青年平日里如何嚣张,面对看不懂的猝然一击,第一反应只剩下惊恐,不解和犹豫。惊恐于伟哥刹时偏转了50°倒地的脖子有没有断,不解眼前这名陌生青年怎么敢在雾海这么干,又很犹豫他们应不应该找回这个场子。
嚣张只需要靠嘴,而真正找回场子需要拳头,眼下看来,更需要能挨得住拳头的好身板。
麻脸青年重重吞了口唾沫,转身扑向被饭菜淋了一头,脑袋无力甩向一边的伟哥,使劲摇晃着鬼嚎道:“伟哥,你可不能死啊。”
“喊救护车,快喊救护车。”
“你们两个谁都别想走。”
公鸭一样的嗓音响彻了整个楼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