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艾雷有些感激的发来讯息,告诉云慕审批通过这个消息时,他正陪着宿舍里的胖子浪费生命。
这一段时间胖子很闲,闲的都有些怀疑自己好吃懒做的人生追求,是不是太过于消极,因为一夜之间,一向对他的学习态度,眼里容不得沙子的姐姐不怎么管他了,连公然翘课都不闻不问,在他为此着实疯癫了好几个晚上后,忽生内疚,他要振作。
而他口中的振作,便是云慕眼中的浪费生命,兴冲冲赶来上课,稳稳当当进入梦乡。
因为王教授免去了云慕不少的初级课程,学院也允许跨系旁听,他便有了更多时间听一听机动系的课程。操控机甲他有自己的一套,但机动系绝不只看驾控水平,多机甲如何协同,大兵团有什么战术,这才是今后这些机动精英们更需要掌握的。
而今天他跟着胖子来这一堂课,还有另一个原因,便是战术课主讲岚枫。
他记得曾经问起关于“病区”的事,苏静璇说过机动系就有这么一位老师来自那里,便是眼前这位,四十多岁,眉眼之中尽显英武之气的女讲师,少校军衔,而且还和正坐在离自己不远处的火爆系少女岚澜有些远亲关系。
今天的主题正是机甲战术案例分析,云慕听的极为认真。
太空舰队虽然配备有人类有史以来最强大的能量主炮,那种在幽暗深空,煌煌如长虹贯日的射线,如果轰击星球,就算受大气影响有所衰减,爆炸仍形同毁天灭地。
但战舰的优势在于高速运动,一般不会太过靠近星球表面进行打击,极其容易受到地面火力的锁定。而且战争的目的不是摧毁,而是征服,尤其实力对等的国家之间,谁也不会使用太空舰队的主炮轰击对方的宜居星球,造成大量平民的死亡,生态被破坏,于是人类战争必然最后落于残酷的陆战对垒。
新历以来每一场大战,从没有国家在重炮的轰击下投降,却都是在地面绞肉机式的生命收割之下才崩溃。
所以无论机甲的哪一种战术,迂回、分割、包围、穿凿、冲阵......都是无数人命堆积而成的经验总结。
链式突击、菲德尔侧翼掩护、曼施坦因推进......一个个代表光荣与胜利的简洁战术名称,不知见证过多少血肉横飞,又留下了几多累累白骨。
一节普普通通的战术理论课,在这位岚枫老师引用大量经典战例的详实讲解之下,让刚刚亲身经历过战火的云慕,听的也是热血沸腾,除了身边咂吧着嘴,不知又梦到什么好事的胖子伏案如故。
“还有点时间,随便聊点题外话吧。”
就在众人还都沉浸其中之时,一身少校常服的岚枫放下手中资料,双手撑着桌面淡淡扫过全场,笑着道;“我知道在座很多同学,听了刚才我说的那些战例,一定会心潮澎湃的想象,有朝一日指挥着手下的战士,出奇兵,使奇谋,力挽狂澜,打下赫赫战功。”
课堂顿时一阵哄笑,都是20岁左右的年轻人,将来大部分也将成为机动部队的初级军官,正是可以疯狂做梦的年纪。
云慕已经看见岚澜小姑娘攥起拳头,小脸憋得通红,眼睛好像都在冒着刀劈斧砍的火星子。他不禁有些好笑,一个小女孩,哪来这么大气性,也不知道同为控制与动力系的书呆子方超同学,平时过的该是怎么水深火热。
短暂躁动之后,岚枫抬手压了压,神色平静道:“你们的心情都可以理解,也值得肯定,但你们知道我作为老师,在想什么嘛?”
“我知道我知道。”
不用抬头,云慕也听得出这脆生生,急切的声音来自哪里,单手托着腮看向右前方,心想这暴脾气姑娘不知又要语出什么样的惊人。
果然如他所料,岚澜不负其望道:“岚老师,您一定在想你们这群菜鸟,毛都还没长齐,做什么功臣良将的白日梦,还不给老娘乖乖哪边凉快哪边待着去。”
军事院校,教员们用这种颇具强硬军营风格的粗俗遣词,打磨一下新兵的心性,刺激一下斗志本不少见,尤其官大一级压死人,这话真要从少校军衔的岚枫口中讲出来,讲台之下上百号新生,除了鼻子一捏,自嘲一乐,讲不出半个不字。
偏偏开口之人是个自己也还毛都没长齐的小姑娘,这声老娘更不知是在故意模仿老师的口气,还是脱口而出,总之此言一出,满堂皆惊。
云慕揉了揉鼻子,无奈看着脸不红气不喘,还昂头左顾右盼的岚澜跟没事人一样,有些佩服她火辣的性格。这本在交流生那一战,二话不说她就敢抄起板凳杀过去,便已经深入人心,只是没想到今天有敌人干敌人,没敌人,连自己人都不放过。
男生里倒有几个显着不服,却被她双目一瞪,全都老老实实缩了回去。
这届新生里公认的天才少女,别看个子小,却各科成绩十分优异,正是老师们的心头肉,没有哪个男生会在这个时候,赶着去触霉头。
讲台中央,岚枫看着岚澜意气风发,略显岁月沧桑的脸上有过一丝沉湎和恍惚,转瞬便又眯起笑眼,向这个与她同姓,却远隔无数时空的远房小侄女点了点头,没有多说什么,任由台下哄闹了半晌这才挥挥手止住纷乱。
缓了缓笑道:“大家都静一静,我知道刚才岚澜说的,很多人都会不服气。”
“不过我想换一种你们更容易接受的说法,我想说的是,作为老师,我内心并不希望你们去创造什么奇诡的战术,以弱胜强的名局,用一次次绝处逢生,用无数战友的生命来换取肩膀上的熠熠之辉。”
“善战者无赫赫之功,在我的战术字典里,最好的战术就是你永远要比对手强,永远占据优势。在绝对的实力面前,所有你们以为的经典战术,都只是涂满鲜艳色彩的画布,再如何夺人眼球,它也只是一块画布,一捅即破。”
这个年纪的军校生,尤其是机动专业的学生,正是胆气壮,热血燃的时候,讲台下从低到高,扇形排布的座位上,此时一张张年轻的脸庞却因岚枫一席话,写满了错愕,不解,甚至迷惘,低头交流之声不绝。
实力与战术,从来就不是对立的两面,而细数历史上战功彪炳的名将,最为人乐道的,也肯定是那些惊才绝艳的战术指挥。
不知道今天这位主讲战术,却又矛盾的弱化战术作用的老师,真正想要表达什么。
似乎知道台下这群热血年纪的学生们心中所想,岚枫笑了笑,慢条斯理道:“听说你们很多人现在都是‘战祖’的拥趸,说实话,我也很欣赏他。”
“你们想一想从那场挑战,可以得到些什么启发?”
话音刚落,课堂气氛瞬间切换,云慕看着一秒便从沉默到躁动起来的学生,有些发懵,好好的一堂战术课,怎么突然扯上自己。
‘战祖’之名还是从胖子口中听说,只当是好事者的玩笑,现在连老师都知道了。
还未等他回过味,身边胖子竟然毫无征兆地醒了,抹着嘴边未干的口水,睡眼惺忪道:“怎么啦,怎么说到我姐夫了?”
扇面形的教室,有着完美的声学设计,那些优雅的曲面,不起眼的小小凸起,都会将任何突兀的声音,巧妙传递向各个角落。
云慕很肯定这句话传的足够远,远到连讲台上的岚枫老师都抬眼瞧了过来,然而令他更没想到的是,整个教室反应却很平淡,似乎都懒得看胖子一眼。
谁都知道他姐是谁,首都星高校当之无愧的女神,前进星回来之后,更是新鲜出炉的军中之花。
有多少人对苏静璇心怀憧憬、想象、狂热云慕不清楚,但任何关于她的风吹草动,都够热血青年们关注、争论、维护,甚至不惜与人视若仇寇,何况是猛然听到“姐夫”这种刺耳的词汇,就是他自己,也被胖子这一嗓子吓得不轻。
怎么可能如此平静,这绝对不正常。
云慕低下头,捂着嘴小声道:“这姐夫你喊了多久了?”
“有一阵了,你不知道?”
看着一脸心安理得的胖子,云慕无奈翻了个白眼,心想就是苏静璇自己,恐怕都不知道,不然还能让你活得这般没心没肺。
有这么个不靠谱的弟弟,天天把“姐夫”挂在嘴边,也难怪没人在意,估计就和他同时表白7个女孩一样,每个感情都有,但每个又实在不多。
“就算她是你姐,你就不怕走夜路被套头胖揍。”
“有什么好怕。”胖子回以白眼,一脸无所谓,“舍不得孩子套不着狼,这家伙藏得太深,不给点男人拒绝不了的东西,怕是钓不上这祖宗,姐夫先叫出去,让他惦记上,早晚得露出马脚,说不定现在就在哪旮旯偷着乐,想着怎么接近我姐呢,攻敌之必救,破敌于不可防,懂不懂,这叫战术。”
此刻的胖子不油腻,不猥琐,不惫懒,在云慕眼中甚至有些大将之风,天知道为了弄清楚“战祖”是谁,这家伙还有什么舍不得。
日防夜防,家贼难防啊,云慕摇摇头心道。
教室里的讨论气氛并没有受这声“姐夫”的影响,反而更为活跃,提及那场轰动整个首都星高校的挑战,提及那个依旧笼罩在神秘之中的人,老师一定是想要告诉自己些什么,不少人如是这般想着,思绪迅速飞回了那个激动人心的夜晚。
学生们不断回忆,低声交流,从手腕终端投影出一段段全息视频,重温彼时的激情与荣光。
带着思考再去看那些画面,“战卒”确实说不上用什么战术,耍着刀花,直来直往,不紧不慢,写意且连贯地割了刘易斯的腰,扎透沃顿的胸,枭了合川的首,以所有人都意想不到的方式完美复仇。
如果一定要说用了什么战术,大概便是先出场的两位仁兄,用他们慷慨就义的决死之姿,麻痹了所有人的神经。
很多人自然也会想到,若放在往日战术课的背景下,老师问起以一敌三,应该怎么做?自己大抵会说,先取弱再攻强,甚至都不应该主动进攻,而应示敌以弱,再图各个击破。
然而此刻,老师似乎在用这个所有人都亲眼所见的不争事实告诉他们,有时战术在实力面前,真的不值一提,纵使沃顿三个一起上,相信也没有人会觉得他们有获胜的机会。
这种略带盲目的集体自信,洋溢在每个人的脸上,渗透着每个人的言行,轻松,欢快,无法求证,油然而生。
云慕静静看着这一切,有些哭笑不得,有些感慨,甚至还有些感动。
这时岚枫老师的声音再起,带着些许沉重之意道:“机甲自诞生之初,就是一把最锋利的刀,它的作用从来都是改变战争规则。如今各国争相将机甲作为战略力量去建设,可是真正的战略力量,怎么可能被战术左右,甚至要过分依赖战术。”
“真正的战略力量应该是直接的、决定性的,听来就令人胆寒的,而不是靠战术就能够阻挡的。”
说到这,教室再次陷入一片沉寂,而岚枫,这位年纪算不上大,资历也算不上高的中年女少校,脸上却是无比严肃着说:“今天我说这些的目的,是要你们记住,不要迷恋战术,今后要把更多精力放到自身能力的提高,放到部队战斗力本身。”
“在这一点上,我们不得不承认,兰斯联邦以及哥伦布星域的一些国家,走在了我们前面,同为新生,在座竟然没有人能和三个交流生过招,实在令人失望。”
“机甲为什么是战略力量,这不是一句空话,只是现在成了空谈,机甲真正的力量,它能发挥的作用,远远超出你们的想象。”
言及于此,岚枫轻轻叹息,竟有些萧索,一名战术老师,今天说的话倒更像格斗教员们常说的,但又不尽相同,似乎立意更高,所思极远。
云慕有些怔怔发呆,岚枫老师话里的深刻含义,他隐约能把握住什么,而串起这一点什么的,正是不知混迹在宇宙哪个角落的老赵。
因为他很早之前就说过类似的话,玩不明白自己,就别玩什么机甲,纯纯浪费资源!
想想在外游荡的那些年月,没有母亲管束,一个习练着古怪气息的少年,在满是机械文明的世界里,怎么会不对机甲产生浓厚的兴趣,因而老赵关于机甲的每一句话,云慕都记得十分清楚。
老赵与岚老师,这种对机甲的相同认知,到底是来自于个人见解的巧合,还是某种相同经历,云慕不得而知,只是看着讲台上的岚枫,“病区”,或是“特区”这个名词,再度浮现在他脑海。
逐渐恍然有所悟的课堂一隅,云慕注意到有几名交流生不动如钟,气氛迥异,正有沃顿、刘易斯与合川。挑战赛上和他们并没有过照面,平时也没在意,只是偶尔来机动系蹭课,才有些印象。
旧事重提,看不出三人有什么愤愤不平之意。
云慕当然不会知道,实际上直到现在,他们依然不太相信,这个驾驶“战卒”将匕首玩出花的人会是大一新生,只从寥寥几个字的舱内对话,就判断是个和他们一样的年轻人,并没有说服力。
尽管近来又有所谓“战卒”出现在模拟网络,参加了一场狙击作战的传闻,但没有任何视频流出,全凭十几张打了鸡血,死硬死硬的嘴,让沃顿等人越来越怀疑“战卒”其人的身份,恐怕就是院方挨不住面子,找机动系教官出的手。
否则赢了他们没有理由藏头露尾,一个学期下来,放眼整个第一军院新生,看不出谁有这份扮猪吃虎的能力,而有扮猪吃虎之象的倒是有一个。
沃顿不经意向教室最高处扫过一眼,胖子狠狠回瞪,丝毫不让。
“老师。”
沃顿收回目光,举手示意,用带着浓重兰斯口音的龙炎话磕磕绊绊说道:“既然老师今天提到那场挑战,我今天有些话想说,可以么?”
岚枫微微点头,教室里也便安静下来。
胖子一歪头,凑近道:“哼,看着吧,肯定没憋什么好屁。”
说话间沃顿站了起来,两条金黄眉毛下,一双眼睛透着狠厉,神色倨傲:“我相信学院一定知道我们那位可敬的对手是谁,但我实在无法理解,为什么不能公开身份,是在座的某一位,还是其他院校的什么人,战胜我们难道是一件丢人的事情么?”
环顾四周,沃顿轻蔑笑了笑,继续道:“还是说这胜利本身就并不光彩,以至于不能公开?谁能给我个合理的理由?”
“手下败将,不屑理你不行么?”带着缕怒意,有学生强出头道。
然而现在不是网路社区里互相抬杠,三句不对就不知会惊了哪辈的祖宗,最后群情激愤,不欢而散。
面对沃顿今天的咄咄逼人,这样的解释就像男女热恋之下女孩的撒娇抵赖,我就是错了,你又能把我怎么样,气势可以十足,情绪依旧饱满,除了没有任何道理可言。
一旁阴冷的合川瞥过一眼,轻哼道:“你们自己信么?”
“对啊,你们自己信么?有一句龙炎话叫什么来着......”刘易斯拉着他那张黑脸,想了想道,“对了,叫掩耳盗铃,自欺欺人。”
是不是自欺欺人,在各人各心,一直以来对那场挑战的质疑就没有断绝,开始以交流生为主,慢慢也有自诩公正的龙炎学生加入,只不过赤诚之心拳拳,护主之意汹涌,终究是胜了,还不许人保持点神秘感么?
非常人行非常事,赢了就急不可耐跳出来,何其肤浅。
内敛、含蓄,不与傻瓜论长短,不与小人争是非,这等高深莫测的处世之道,哪是你们交流生可以理解的了的。
......